莊大姐望著坐在床上的兒子，小男生低頭在玩著手上的玩具，完全沒有注意到媽媽臉上專注而滿足的微笑。在病床附近還有幾個來訪的家人，有些人無話，有些則低聲在交談著。
沒有預期病人有訪客，我走進病房，馬上在門口停下了腳步，正在考慮要不要換個時間再來看莊大姐的時候，她的眼光迎了上來，朝我微微地點了頭。我緩緩地靠近病床，穿著白袍的醫療成員來訪，立刻就吸引了其他家屬的注意，我沒有多打招呼，卻回報莊大姐一個微笑來到床緣。
「今天好多人來看妳。」
「嗯。」
「這就是妳提過的那個兒子？」
「對啊。」
「你看兒子的那個樣子好幸福喔！」
「可是他現在住在我哥哥那裡，偶爾才來一次。」
「我想自從你生病之後，不能像以前一樣，天天都能和兒子在一起，心裡面一定不好受。」
莊大姐開始眼眶濕潤，泛著淚光，站在床尾的一位男性家屬突然發話：
「你不要想那麼多嘛！現在人不是來了嗎！你只要好好養病，很快就可以回家啊。」
其他家屬這時也都把注意力移向莊大姐這邊，她用手背把淚水擦掉，又低頭看著玩玩具的小兒子，我靜靜地陪了她一會兒，然後說：
「大姐，你和家裡人聊聊，我下次再來看妳。」
她朝我點個頭，我退了出去，剛剛那個講話的家屬立刻跟出來：
「...她現在正在生病，是不是應該盡量讓她快樂一點？」
「...我們也希望這樣做，但是假如她心裡有些難過，是不是讓難過發洩出來，才不會阻塞了快樂。...」
我常常聽到來訪的家屬或朋友安慰病人說：「你不要想那麼多，安心養病慢慢就會好，很快可以回家。」每次聽到這句話，我心裡都會產生一個疑問，究竟是誰希望不要想那麼多？誰又可以不要想那麼多？
病人住進安寧病房的時候，大部分是因為有些症狀需要被處理，它可能是痛、噁心、嘔吐、水腫等種種不舒服，不管病人知不知道自己的病情，當她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為這些症狀困擾的時候，要叫她不要去想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自己這樣不舒服，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不容易等到病人熟悉而信任的家人或者朋友來訪，正準備把心裡面的擔憂傾吐出來的時候，來訪的家人或朋友卻告訴他：「你不要想那麼多」，究竟這句話是在安慰病人，還是在提醒病人：「你不要告訴我太多。」因為這些訪客心裡面可能隱隱害怕的是，一旦談到這些不舒服，隨之而來要面對的就是憂慮、擔心等等負面情緒，還有令人手足無措的眼淚，看到病人難過，他們會沒有辦法應付。
人不就是這樣，快樂的時候拿出來和所有人一起分享，難過的時候卻一個人躲在角落裡低頭落淚，好像傷心難過這些負面情緒是見不得人的事情。可是面臨生病這麼大的一件困難，不管是當事人還是身邊關心的親朋好友，如何能夠不難過。每個人心裡面難過卻不願意表露出來，甚至因為擔心別人的難過會引發自己的情緒，就阻擋其他人表達，所有難過通通出不來，最可憐的就是病人，他不但承擔著身體的不舒適，對於疾病的擔心和害怕，還要配合著所有不願面對難過而來探訪的親戚朋友演戲。
探訪病人就是希望能夠傳達關心、甚至給病人帶來一些幫助，假如探訪帶給病人的是額外的負擔，我想這樣的結果，該是所有來探訪病人的親戚朋友不願意見到的。
(本文曾刊在蓮花會刊6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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