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5日 星期一

把愛留下來(除了愛自己,我們能不能愛別人?)

在癌症病人的故事裡面,有一則是關於媽媽和女兒的,一位媽媽在得知自己病情之後,她就開始利用剩下來的時間,預想女兒在不同的成長階段可能會遇到的不同的問題,然後把自己的關心和叮嚀寫成一封封的卡片,準備在每一年女兒生日的時候給她,直到三十歲結婚為止。我在安寧病房遇到過不少的媽媽,她們對子女的愛也絕不會比故事裡的女主角來得少,可是她們卻不常這麼做。

自從菁菁知道治療狀況不理想之後,她的情緒陷入低潮,經常哭泣,想要在病房更進一步處理,又想要回家去多陪陪兩個孩子,都不大,一個小學,另一個才幼稚園而已。第一次去看她的時候,她問我「肚子漲會不會消?」雖然她知道我是社工師,仍然不放棄任何可以聽到不一樣答案的機會。我說「菁菁,妳肚子漲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從一開始到現在,經過這一陣子的處理,妳覺得漲的程度有沒有不一樣?」我發現引導病人回頭自己去檢視發病的過程,比起詳細的病情解釋和說明,是一個更可以拉近病人心中的期待和現實距離的方法。

菁菁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我坐在落地窗旁的沙發上,她在我對面,講到難過的地方,默默在掉眼淚,小女兒則依偎在爸爸的身邊,坐在床上滿臉無助,在片刻的靜默之後,我招手請小女兒過來,她走近靠到媽媽的懷裡。
「現在妹妹在媽媽的懷裡,你覺得媽媽愛不愛你?」我問。
女兒望著媽媽的臉,點頭。
「妹妹要是沒來病房,在家裡的時候,你覺得媽媽愛不愛你?」
女兒坐在媽媽的膝蓋,點點頭。
「妹妹要是到學校裡去,不在媽媽身邊,你覺得媽媽愛不愛你?」
女兒靠著媽媽的肩膀上,又點點頭。
「所以妹妹知道,不管媽媽在哪裡,她永遠都是愛你的。」
菁菁開始放聲大哭,緊緊摟著小女兒,小女兒很堅定地抱著媽媽。

除了哭聲之外,一切靜默,我找不到更好的語言。

稍歇,菁菁扶起小女兒的臉來,母女的眼睛近近地相對,鼻子幾乎挨著鼻子,兩個人似乎都想要把對方看到心裡面去,「媽媽寫信給妳,就像你寫信給媽媽,這樣好不好?」
小女兒仍然沒有哭,很堅定地抿著嘴唇,點點頭。
「妳要把這封信留在身邊很久很久喔!⋯」
我用手指擦去臉頰的淚水,同時低聲地說我下次再來看妳,離座,因為我知道接下來是母女之間的時間。

接下來的幾天,護士小姐告訴我菁菁常常一個人坐在病床上寫信,哭泣,她正準備要如何和家人告別。在安寧病房兩年多的時間以來,我照顧過很多的癌症媽媽,可是寫信的故事卻第一次發生,因為絕大部分的病人不能正視死亡,她們不願意去想它,認為事情不會這麼快發生在自己身上,每當我去看她們的時候,她們的話題經常偷偷地繞著對死亡的恐懼,癌症病人把很多的焦點擺在自己身上,雖然也擔心孩子們,可是相較起來,她們更擔心自己。

難道準備死亡、準備道別就代表即將死亡、不願意活下去嗎?準備死亡與積極治療之間難道只能二選一,不能夠兩者並存嗎?我們的文化對死亡的恐懼似乎已經大到光是聽到死亡兩個字,就讓人縮頸股慄,即使離死亡還很遙遠,也不願意聽到、或者想到任何相關的事情。面對死亡造成的分離,這個因素使得人們沒有足夠的時間來道別,就如同一位女兒在父親過世之後說的,「要是能夠提早讓我知道父親狀況不好的訊息,那段時間我們的關係一定會更好。」團隊真的沒有說嗎?還是這些訊息根本就聽不進去,因為它們直接連結到死亡。

那麼身為團隊人員,協助病人克服這樣的障礙是不是我們的責任?雖然正視死亡,全家人共同面對、一起經歷,是安寧療護最終的理想,然而並不是每個病家都可以做得到的,我們可以陪伴、攙扶、協助他們釐清、整理思緒、指引方向,但是病人也有他們自己的步調,要是沒有足夠的動機,再好的方法也沒有幫助,即使天天耳提面命,或許只會增加病人的壓力,沒有正面的助益,所以有時候團隊需要去接受遺憾,這是病人自己選擇的,而我們也做了我們應該做、可以做的事情,理想是要去努力,可是不見得達得到的。

(本文曾刊載在蓮花會刊6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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