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涼的秋天(病歷上面記載著，病人害怕吸不到氣的感覺，不怕死亡，願意和家人在一起到最後一刻...)

我輕輕地敲門之後進去，先看到陳媽媽半坐臥在背部調高的電動床上，身旁四周墊滿了軟軟的抱枕，偏著頭安詳地睡著，掛在鼻子前面氧氣管似乎對她沒有什麼影響。自強探出頭來，迎上了我的目光，我們相視地對笑了一下，他挪了位置給我，順便移動了他放在手邊的半杯咖啡，也闔上了書，長長的陪客椅另一端還有一個杯子。跟上個禮拜見到的他完全不同，那份的焦慮和憂愁已經不復見了。 

「陳媽媽好像睡的很舒服。」 
「對啊，昨晚又調過藥，每次調藥我媽總是要花一點時間來適應。」自強曾經是個內科的住院醫師，因為陳媽媽生病之後，他就辭掉了工作，全職照顧媽媽。 
「我們總算把後面的事情都準備好了，我不用再擔心到時候會手忙腳亂，可以好好享受現在和媽媽在一起的時間。」我才注意到鋼琴的音樂正輕輕地跳躍在病房裡面，秋天的陽光雖然大，但是涼涼的風像畫筆一樣，三兩下就把炙熱塗得模模糊糊的。 
「好美，不是嗎？這段時間將是我這輩子最特別的時候了。」自強接著說。 
「媽媽自己都把後事安排好了，儀式啊、墓地啊，她都參與決定，連衣服她都自己挑好的，她要穿旗袍，立領的，前兩天做好拿來，她就急著要試穿，笑得好開心喔！」 
「本來妹妹聽到我們兄弟在談壽衣的事，她好不能夠接受，可是經過這段時間也慢慢調適過來，你知道嗎？旗袍就是妹妹到西門町訂做的，她還在布料行打電話回來，問媽媽喜歡什麼樣的花色呢？她們兩個就在電話裡面討論起來了。」 
那個畫面在腦海裡浮現的時候，實在讓人忍俊不住，可是感覺又是沈重地讓人不敢輕佻。 
「陳媽媽好像正引領著全家人在跨越對死亡的恐懼。」 
「即使面對的是死亡，母親的愛仍然毫不畏懼，現出無比的力量。」我說。 
落地窗外的陽光實在美的不像話，然而唯獨這樣，才配襯在陳媽媽的臉頰旁，我們靜靜地坐著，讓自己沈浸在充滿愛的房間裡。我心裡想，人要是不能接受死亡正在接近的事實，就永遠無法看見，死亡原來是可以這麼地寧靜和安詳。 

輕輕的敲門聲之後，小萱進來了，她是陳媽媽的主責護士，也是另外一杯咖啡的主人，等她坐下來之後，我就問她：「你有沒有得到一些新的力量啊？」 
「有啊！」小萱靦腆地笑著。 
自強不解地聽著我們的對話，我解釋說：「很多進到安寧團隊的工作人員，都是懷抱著理想，希望能夠透過自己的一份心力，幫助末期病人和他們的家人，在最終無可避免的時候，順利安詳地走完人生的道路。然而有時候，即使團隊人員付出再多的努力，病人在離開人世的時候，仍然存在著很多的遺憾和衝突，這些事情對團隊人員來說，都是殘酷的打擊和挫折。能夠看到像你們家這樣的例子，對我們來說，是很大的鼓舞和力量。」自強對著我們微笑說：「在媽媽生病的這段時間能夠遇到你們，真是太幸運了。」 

我們最後決定把床推到外面的庭院，讓陳媽媽在秋天微涼的陽光下醒來，然後用照片把這個美麗的故事留下來。病歷上面記載著，病人害怕吸不到氣的感覺，不怕死亡，願意和家人在一起到最後一刻。 

（本文曾刊於安寧照顧會訊4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