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長，我沒有辦法去把這個針拔掉，我做不到。」
小惠急得在護理站對著護理長哭了出來，她是我們病房的護士，今天的醫囑上面要把病人的血壓升壓劑停掉，病人是一個老阿嬤，前幾天才從其他的病房轉進來我們病房。「她還那麼清醒，只是血壓很低，把針停掉不是要她死嗎？」小惠著急地問。阿長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抱住惠貞，拍拍她的背說︰「傻孩子，妳以前不是念過嗎？這個針對她的血壓本來幫助就不大的。拔掉是為了要讓她更舒服一點，阿嬤不是也希望自己身上不要有那麼多的管子和針頭的嗎？」小惠繼續靠在阿長的胸前抽泣，就像在媽媽的懷裡一樣。
身為病房的社工人員，我說︰「妳可以問問看阿嬤的意思啊！把我們現在面臨的情況跟阿嬤說，讓阿嬤自己來做決定。」小惠望了望我，抿著唇點點頭，我跟在她後面也來到床邊，她看看點滴的速度，把點滴的管線理了一下，問阿嬤會不會喘，幫她帶上氧氣，又問阿嬤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的，揉揉阿嬤的肩膀，摸摸她的額頭，雖然小惠盡力在讓自己看起來鎮靜，可是她的動作卻透露出她心裡的不安和掙扎，我跟阿嬤打了聲招呼，小惠柔聲地接了口︰「阿嬤，我們準備把妳這隻針頭拔掉，讓妳身上少一條管子，可是妳的血壓可能會再往下掉喔，這樣好不好？」阿嬤知道自己的狀況，看著我們點點頭，小惠低著眼睛對著機器按了幾個扭，撕開膠布，拿住了針頭，我對小惠說：「假如妳還沒有準備好的話，我們可以等一下。」她望著針頭一會兒，慢慢地拔了出來。阿嬤的兒子告訴我，阿嬤曾經一度非常危急，雖然急救讓她脫離險境，可是阿嬤醒來的時候卻不快樂，因為這樣一來她就必須繼續承受生病的苦痛，能夠解除痛苦和去除身上的管線和負擔，是阿嬤最大的心願。
花了好大的工夫，我才把小惠請進休息室。在病房外的迴廊上，偶爾可以看見護士小姐唚著淚，低著頭在護理車前處理她們的工作，她們很少願意給自己幾分鐘的時間去處理自己的情緒。我告訴小惠只要五分鐘的時間，她才拗不過我的邀請，坐定之後，「你想說什麼？」小惠問。「沒什麼，」我說，「我只是想陪你坐一坐，休息一下。」我繼續說，「因為我剛剛在病房看到一個不知如何是好的小惠，一個好想要彌補一些事情的小惠，面對躺在床上的病人，心裡好著急。」她一下子就哭了出來，「我沒有辦法說服我自己，這樣的事情為什麼要我來做？」小惠一邊哭一邊告訴我，她從小就懷抱著白衣天使救人的理想，立志要成為一個護士，經過了這些年的努力，終於如願地在病房裡面，可是現在要她做的，竟然是一件可能對病人沒有幫助的事情。她可以完成她的工作，可是她仍然無法說服她自己。
「你知道阿嬤的辛苦嗎？」小惠不解地望著我，「自從發病以來，阿嬤日日夜夜除了忍受疾病產生的痛苦之外，還要面對治療所帶來的痛苦，日漸衰敗的身體讓阿嬤每天只能躺在床上，那種感覺好像把人禁錮在死牢一樣。假如疾病的進展讓病人一步步接近死亡是無可避免的事實，我們為什麼不把重點擺在如何讓剩下來的時間充滿快樂和意義，讓病人舒適；而不是無謂地要去和死神搶奪時間，多出來這些時間讓病人滿滿都是痛苦！」
針停掉之後，阿嬤仍然維持穩定的生命跡象，有一天早上小惠帶特地帶了些照片給阿嬤，照的都是一些不起眼的房子，那是阿嬤的小時候長大的故鄉，是她生病之後朝思暮想再去看看的地方，小惠特地利用下班的時間過去拍回來的，房子長什麼樣子我已經不記得了，只有阿嬤看到這些照片時的笑容，還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之中。
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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