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5日 星期一

你需要我嗎?(癌症病人需要的只是癌症治療、症狀治療嗎?隨著疾病而來的其他問題究竟需不需要處理?)


李媽媽用手背擦掉淚水,站起來轉過頭,即使心中的害怕被翻攪起來,仍然不自覺地用原來慣常的方式要壓抑下去,一邊深呼吸一邊告訴自己「不去想就沒事,不去碰就沒事!」然而胸口摸得到的那個硬塊像是死神貼上的催命符,白天看起來像是個強顏歡笑的正常人,可是半夜卻經常被惡夢驚醒,一身冷汗躺在床上,孤伶伶地瞪著暗夜裡的天花板,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瞭解,「不要開刀!不要化療!」像極了一個崇尚自然療法的時尚現代人,心裡面真正的恐懼卻是自己連邊邊都不敢觸碰,因為…

「開刀、化療等於癌症,癌症等於死亡,死亡就一切都沒了!!」

腫瘤科醫師轉介過來的原因是病人不願意治療,而李媽媽從心理諮詢室奪門而出的同時放下一句話說:「我再考慮考慮!」考慮什麼?在我看來,假如壓抑在心中的害怕沒有面對、沒有處理,那麼考慮要不要治療的不是理智,而是情緒,情緒不會思考利弊得失,只會說:「我不要!我不要!」

一年的義工,兩年的研究所課程,四年半的臨床,加起來七年半安寧療護社會心理處遇的經驗讓我得到一個結論,很多因為癌症引起,甚至是引起癌症的心理因素,假如沒有能在癌症的初期及治療階段就介入處理,等到病人進入安寧病房才來提供心理層面的服務經常為時已晚,那個時候即使專業發生作用,病人想要改變,也已經有心無力而空留遺憾,看到一次又一次的遺憾最後促成我從第一線的服務退下來,想給自己一些時間和空間重新思考。

令我興奮的是,許多人在不同的場域卻看到了相同的現象,彰基的張正雄醫師,政大的許文耀教授,透過全國癌症病友中心串連起來,開始有癌症心理門診的研究計畫,希望在發病的第一時間就可以主動提供癌症病人相關諮詢,把人當作一個整體來看,而不再單純地治療癌症、治療症狀,只照顧病人的身體,因為身體會影響心理,而心理也會影響身體。

所以幾個研究生也顧不得台北彰化來回的辛苦,每個禮拜到彰基,雖然這樣的服務在國外已經行之有年,可是國內卻是第一次有計畫地開始嘗試,該怎麼跟腫瘤科醫師搭配?流程怎麼進行?提供哪些的服務?有時後空的診間一個病人也沒有,還得拿書出來打蚊子(玩笑話,診間可乾淨得呢!),可也有時後兩三個病人在外面排隊等候,裡面的病人卻仍然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著治療的心路歷程,急也急不來。

新的作法同時也在挑戰舊有的習慣,不僅病人認為他只有身體上的病,沒有其他的問題,就連醫生也只是依稀覺得病人有癌症以外的問題,可是也抓不到要轉介的確切理由,更不用說該怎麼說服病人到心理諮詢門診,心理問題在台灣一直和精神科牽扯在一起,動不動就被冠上是一種病,而且還是有污名,讓人指指點點的病,一般人不會覺得和先生吵架需要諮詢、悶悶不樂關在家裡需要諮詢、不斷地想起過世的親人需要諮詢,為了能夠讓病人自願接受帶有實驗性質的心理諮詢,要思索有哪些可能因為心理因素的影響而展現成身體症狀,並且這樣的推論可以為病人所接受的轉介條件大動腦筋,最後,近來流行的失眠成為我們找到的第一個答案。

失眠的原因很多,有可能腫瘤本身就會影響生理功能改變而造成失眠;也有可能是治療的藥物所引起;還有許多是以前就有入睡或維持睡眠困難的情況,因為癌症發病之後更加的惡化;當然這裡面我們最關切也是能施力的,就在於因為癌症這個壓力事件,造成病人長期的緊張,或者睡前胡思亂想,注意力無法集中,可能連帶產生的恐慌和焦慮所引起的失眠,甚至進一步,可能由於治療期間入睡的狀況差,病人開始對於失眠有恐懼,而這個擔心失眠的恐懼反而成為繼續失眠下去的原因;還有部分病人因為發病之後辭掉工作或即使家管,也減少工作的量,卻沒有能夠妥善規劃多出來的時間,因此白天沒事也只好去休息,躺著躺著到晚上就睡不著的;也曾經發現過疑似睡眠呼吸中止症的病人,或者老是抱怨多夢又睡不好,而白天精神卻依舊不錯的。在醫院,不管是精神科或一般科別,處理失眠的方法幾乎就是用藥,然而病人也越來越清楚,吃安眠藥並不能解決問題,只是延緩問題,並且等著問題繼續擴大,所以我們嘗試著把病人真正失眠的原因找出來,做心理衛教、睡眠記錄,或者透過呼吸放鬆、身體放鬆的方式來協助病人。

然而睡眠問題也只是冰山的一角,癌症讓病人有些存在許久的問題更加地突顯出來,幾十分鐘的會談,常常就有機會清楚地看到他們心裡頭的那根刺,可是病人的反應卻讓我開始混淆,是已經習以為常,所以沒有感覺了嗎?或者許多台灣人仍然不習慣把心裡面的問題攤在陌生人的面前?還是在癌症的巨大陰影之下,讓病人看不到問題的所在?

發病之後,加上治療,讓許太太覺得身體虛弱,和先生討論之後決定辭掉工作在家靜養,少了和外界交流的機會,卻使得許太太的人際互動技巧漸漸生疏,每次和外人講話就開始緊張和不自在,先生體諒太太因為生病而自動地把這些對外聯絡的事情攬下來,也減少親戚朋友間的聚會以免太太的體力負荷不來,到後來許太太連電話都不敢去接,逐漸封閉在自己的小圈子裡,而先生也覺得壓力越來越大,因為許太太不要別人,只要他…

因為癌症讓張太太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滿足先生的要求、小孩的需要和親戚朋友的期望,做到最好給他們,她也開始擔心,自己在家人心裡面的重要性是不是逐漸下降?而她同時也觀察到,身邊的人也不像從前,一天到晚來找她,而這更加深了張太太的猜測,當她沒有用處的時候,自己就是一個不值得被愛的人,於是心裡面升起更深的恐懼,會不會有一天她病得只能躺在床上的時候,所有人會離棄她而去…

病人離開診間的時候,我望著他們的背影,真希望有付像超人一樣會發出X光的眼睛,可以看進腦子裡,瞭解他們到底是怎麼樣看待自己的這些問題?當病人明瞭我們並不能提供直接身體症狀上的協助,他們常常不願意再回來諮詢,這樣的現象也會讓我不禁懷疑,是不是我的能力不夠,沒有辦法第一次會面就形成具信任感的諮詢關係?還是這些我們眼中的問題對病人來說卻根本不是問題?這是因為台灣人刻苦耐勞的天性?還是整個心理衛生教育的不足?

但願有一天我能找到答案。

(本文發表在咱e厝-全國癌症病友中心刊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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