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之間的互動真的是很奇妙。大部分的時間裡，人都會站在自己的出發點來看事情，然後猜測別人的想法和反應。然而猜測往往並不準確，自己想法和對方反應的差距，到最後常常會演變到原來根本意想不到的結果。
陳大哥因為肝癌住進安寧病房，三十幾歲的年紀在病人中看起來很特別，腫瘤造成他的腹脹、下肢水腫，還有疼痛。幾天的調整下來疼痛已經大為改善，住院前失眠的情況也不復見。現在一方面控制水腫，一方面培養體力，狀況允許的話就可以出院回家繼續調養。陳大哥雖然已經結婚，可是大嫂需要工作，只有星期六、日才能過來照顧，平時照顧的責任就由爸媽承擔，儘管大哥的日常生活大部分都可以自理，可是要老人家留在家裡不來，他們也放心不下。
上個禮拜，婆婆叮嚀陳大嫂要準備點營養的東西給大哥補一補，星期五下班之後，她特地選了隻雞，燉了幾個小時才弄好。星期六一大早地提到病房來，給大哥一大碗，原來期待病人可以吃掉大半鍋的，沒想到大哥喝了兩口就停了下來，端在手上。
「你怎麼不吃了？味道不好嗎？」大嫂問。
「很好啊！」大哥拿在手上還是沒動靜。
「我來餵你」大嫂急了，提起手要把碗接過來。
「啊！不用了」大哥不敢堅持。
望著遞過來一湯匙的雞湯，大哥勉強喝了一口，第二口就一直含在嘴裡，婆婆就坐在大嫂的背後，大嫂覺得婆婆的眼光沒有離開過自己，時間好像凍結住了。
「你為什麼就不肯努力一點，以前叫你照顧好身體，你就是不聽，現在到了這種地步，你⋯你給我喝下去！！！」
陳大嫂把整碗的湯往桌上一放，奔出病房，留下病人面無表情地緩緩閉上眼睛。
原來是妻子關心先生，希望能夠幫助他趕快好起來的美意，到最後竟然變成雙方的不愉快，帶給病人更大的壓力，陳大哥心裡面應該也很急，也希望能多吃一點，快點好起來，可是身體就是這麼不爭氣⋯。
腫瘤和治療耗費了病人大部分的精神和體力，在這種情況下，家人可以做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去減輕病人來自各方面不必要的壓力，然而這個部分卻不容易做好，有時候甚至造成反效果，病情告知就是另外一個例子。
有些家人很擔心萬一病人知道病情，會沒有辦法承受，甚至放棄治療，所以千方百計地要隱瞞病情，不讓病人了解，即使病人主動詢問，家人也會打斷或逃避病人的問題，用輕描淡寫的方式帶過去，然而家人這麼處處小心防備，真的可以讓病人不知道嗎？
「伯伯，你這幾天眉頭都鎖在一起，看起來好像有什麼困難橫在前面，你要不要說一說？」
「沒什麼啦！不要去想就好了。」
「假如有什麼問題，別悶在心裡，千萬別擔心過了頭，有時候事實反而沒有想像的嚴重。」
「反正多想也沒有用，人生不就是這樣子而已⋯」。
莊伯母幾乎寸步離不開伯伯身邊，每次團隊人員詢問伯伯的狀況，伯母都會搶著回答，而且總是有意無意地在團隊人員和病人面前說：「我們只是消化有些不太好而已，肚子脹，不要想太多，很快就會好的。」可是病人的表情卻一天比一天陰鬱。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可以和伯伯單獨說話，雖然聽得出來他心裡面有些疑問，然而怎麼也不肯多說，因為他知道太太不希望他談生病的事，他只好把這些擔心和害怕通通擺在心裡面，可是，不說並不代表不想，不說也不代表不知道。
那麼說了又能如何？事情就會好轉嗎？有些人會這麼問，我想，雖然說出來不能改變事實，卻讓家人能了解彼此的想法，困難可以共同面對，難過可以共同承擔，這樣反而比各自默默地去承受來得更有力量，也更不孤單。一旦情緒發洩出來，心情也會比較輕鬆，假如病人有發洩情緒和憂慮的需要，關心的家人和朋友為什麼不能去滿足他？病人的需要和想法其實不用去猜測，只要能夠放棄成見，保持開放的心，相信病人有力量去面對苦難，當病人心底的聲音出現的時候，我們就能夠聽見。
(本文曾刊在蓮花會刊62期,並收錄在生命的執著-蓮花基金會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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