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了電話,心裡有股喜悅如泉水般直湧出來,在辦公室踱了幾圈,站在落地窗前深吸口氣,嘴角忍不住揚了起來,經過將近兩個多月的輔導,蔡太太終於能夠走出先生過世的陰影,重新找到自己的生活,剛剛在電話裡面,我們彼此都覺得不需要繼續會談,我再確認她有我的電話,假如以後悲傷的時候找不到人可以幫她,她答應和我聯絡。
蔡太太是遺族輔導團隊轉介給我的個案,自從先生過世之後,她處於悲傷適應不良的狀態,吃不下,兩個月體重下降十公斤,睡不好,必須借助精神科醫師開的安眠藥。每次觸及或想起和先生有關的事物及回憶,就痛哭失聲,尤其對於蔡先生的發病和整個照顧過程,有很多的愧疚和自責。白天工作的時候常會不由自主地大哭,三個小孩子都已經成年,兩個獨立在外,父親過世半年,他們不能接受媽媽這樣的狀況,也不知道該如何給予協助。
第一次的電話裡面,蔡太太很擔心自己的狀況,吃藥雖然對於她的失眠有幫助,可是連白天都昏昏沉沉,影響工作效率,想要把藥停掉,卻又擔心無法入睡。下班回家之後經常只有自己一個人,儘管家裡面空蕩蕩的,卻又不想出門,看到和先生有關的一景一物就掉眼淚,心裡面有很深的罪惡感,認為自己沒有把先生照顧好。兄弟姊妹在南部,也不想去找什麼朋友,蔡太太覺得自己快要活不下去了,她很害怕這樣的念頭,因為她覺得對小孩子還有責任。
我只能靜靜地聽,給一些簡單的回應,然後對她說的事情保持好奇,適時地問她問題,去瞭解她的想法以及因應之道,不去預設什麼是對的、什麼是好的,也努力忍著不馬上給任何的建議,我們達成了初步的共識,我每個禮拜會在她方便的時段打電話給她,雖然第一次交談,而且是在電話裡面,她告訴我很多事情。
第二次的談話時間很短,因為蔡太太聽起來很疲憊,她正在努力嘗試不要靠吃安眠藥來入睡。掛電話的時候心裡有些失落,我覺得自己沒幫上什麼忙,此時一個想法進到我的腦子裡,我突然領悟到「這一切的辛苦還是要悲傷者獨自來承受,即使我再努力,能陪伴或分擔的也不過是兩個人談話的短短幾十分鐘而已,剩下的六天又二十三小時的時間裡,她的悲傷和孤單仍然是我無法想像和感受的。」
第三次的電話會談,雖然工作和睡眠的狀況已經進步了,可是每次想起,或者觸及和先生有關的人和事,蔡太太的心情仍然受到很大的影響,她不知道該如何不去想他,我反而鼓勵蔡太太,每天撥出固定的時間來思念先生和過去共有的回憶,在這段時間裡面,要讓自己能夠不受打擾,全心全意的發洩悲傷,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都好,可是其他時間要悲傷來了,就告訴自己我要把難過留到那個時候。
接下來我引導她來談談蔡先生,聊聊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他對我很好,也教我很多東西,每次不高興的時候,他都會逗我開心,去年我娘家遇到很多問題,他都支持我去處理⋯,」一邊回憶,一邊淚水就如潮水般,不斷地湧上來,悲傷是一種情緒,情緒需要發洩,有些家屬不願見到悲傷者哭哭啼啼,他們說:「這樣會影響到其他家人的心情。」然而情緒要是沒有發洩出來,它永遠在那邊,不哭並不代表悲傷不在,有的時候家屬不哭,不是沒有眼淚,有些人怕自己一哭就沒有辦法停下來,他們擔心自己會崩潰。有人問我悲傷到底什麼時候結束?我想,它該是永遠不會結束的,非等到眼淚流乾之後,悲傷才會昇華,然後變成美麗的回憶。
「⋯不過他有時候也很大男人主義,他不許我到外面參加活動,自己去交朋友⋯。」儘管已經過世,蔡太太並沒有美化甚至神化她先生,對悲傷者來說,沒有因為失落造成選擇性的回憶,讓思念增加情感上分離的困難,是令人鼓舞的訊息。
第四次會談我開始利用機會,除了繼續分享蔡太太這段時間的心情和想法之外,也回來處理和澄清之前聽到的一些有關悲傷的反應,她下班之後就回到家裡,沒有辦法安排自己的生活,一方面過去先生的要求讓她在這方面缺乏經驗,因為他們的社交生活都是蔡先生籌畫的。另一方面,這樣做又會讓她感覺是不是在背叛先生,而沒有辦法為自己來做,這是讓她停留在悲傷裡面出不來的重要原因,我必須想辦法讓蔡太太邁出這一步。我問她是不是曾經為自己做一些事情,她呆了一下,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我進一步加以說明:「妳是不是曾經為了照顧自己而做一些事,用來鼓勵自己,或者安慰自己,不為別人,很單純就是為妳自己。」這對蔡太太來說是一個全新的想法,因為在過去的生活裡面,她每天忙的就是先生和小孩的事情,沒有她自己,她答應我從今天開始,每個禮拜要做一件照顧自己的事情。
會談像是一片片的拼圖,總不能一次就能讓人看到全貌。第五次會談的時候,蔡太太提到去年父親的過世,連著兩年,她接連失去在這個世界裡深深倚靠的兩個人,她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夠繼續活下去,誰來為她解決生命裡面的困難?去年父親過世之後,先生緊接著發病,然後一連串的檢查和治療,蔡太太沒有時間去處理失去父親的悲傷,依附是人窮極一生要學習的課題,我們雖然逐漸長大成人,離開了家裡到外面獨立生活,但是我們仍然把家當作一個避風港,父母依舊提供我們心理上的支持力量,結婚之後,這樣的角色會逐漸為配偶所取代。對蔡太太來說,現在是人生另一個階段的開始,是個宣言:「我必須靠自己繼續過下去。」她需要時間去學習和適應新的生活,然後去接受人孤獨的宿命。
在下一次的會談中,蔡太太告訴我她參加了一個念經的團體,在裡面她遇到了一個太太,也是在這兩年才失去先生,他們兩個分享了彼此的經驗和悲傷,她覺得自己得到很大的安慰,除了每個禮拜固定的活動之外,他們也邀請她參加其他的活動,除此之外,她也利用下班時間逛逛唱片行,選一些自己喜歡的音樂,她逐漸打開了悲傷的陰霾,慢慢學會為自己生活,另一方面她也不失眠了,雖然仍舊會觸景傷情,可是我告訴她,這是正常的反應,一定會慢慢地越來越好,要她不用擔心,「是的,」她也這樣相信。
每個禮拜的電話會談變成是一種習慣,假如有哪一週沒有打通電話,心裡面就會惦記著這件事,這個禮拜的情況持續地在進步中,對生活的安排、兒子女兒的正面回饋、電話那頭愉悅而有力的聲音,無不傳遞著有效的訊息,「該是結束的時候了,」可是我感覺心裡微微的掙扎,因為我知道是自己想要多感受一下那份喜悅,這是我的需要,不是她的。從蔡先生過世到現在已經半年多的時間,她也辛苦夠久了,假如電話會談是她悲傷適應不良的最後一個印記,該是解開她讓她自由的時刻,蔡太太很快接受了我的提議,我也接受了她的道謝,掛上電話之後,「她還是幸運的,」我對自己喃喃自語,「因為不知道還有多少家屬困在悲傷裡,找不到或者不願意利用社會上的資源,其他家人也沒有辦法幫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自己的悲傷淹沒,悲劇就這麼發生。」想要讓國內的悲傷者都能得到協助,還有一條漫漫的路要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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