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5日 星期一

陪伴在陰暗的幽谷裡(可是真的要把生命重新交回大自然的手裡,心裡面竟是那麼地困難...)

安寧病房和一般病房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一般病房的病人大部分是可以恢復健康的,為了日後能夠生龍活虎地過生活,他們可以忍受醫院裡的陌生和種種的不便;可是安寧病房的病人不一樣,重回健康的希望是渺茫的,儘管很多人也出院,但是大家心裡面知道,都有再回來的時候,而且因為病情的進展,一次可能比一次更加衰弱。

對病人和家屬來說,這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實。可是當「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時機已經過去,病人與腫瘤的關係緊密到必須彼此共存亡的時候,如何與腫瘤和平相處和準備未來的分離就成為最重要的課題。我是安寧病房的社工,平均每個月我要陪伴十幾個病人去經歷人生最大的分離,並見證他們對生命的依戀和掙扎,雖然這些人都是我的新朋友,可是人與人的連結不在於相處時間的長短,而在於相處的深度。

病房的寧靜常常叫很多人不習慣,因為有很多的對話是聽不到的,他們各自存在於病人、家屬和死神之間,可是這些對話一旦說出來,常常沉重地令人難以承受。自從安寧緩和醫療條例頒布之後,病人可以選擇簽署意願書,要求拔掉氣管內插管,來結束一場人定勝天的悲劇。王大哥蒼白地躺在床上,嘴裡插著一根大約三根手指粗的管子,另一端接著呼吸器,大嫂深情地看著大哥臉龐,坐在床邊輕輕撫著大哥的手,病房裡面爸爸、媽媽和姊姊都在,可是卻安靜地只聽得到呼吸器一來一往的聲音,偶爾因為病人嘗試自我呼吸,呼吸器就高聲地警告病人不要輕舉妄動。

在這種情況下王大哥沒有辦法說話,可是眼神是清醒的,在家人的同意下,醫師和我來到床邊要確定王大哥的意願,他和肺癌已經作戰兩年,所有治療都無效之後,在家休養,曾經兩度因為呼吸停止送到急診,第一次插管之後就曾經表達過清楚的意願,下次發生不再插管也簽署同意書,可是事情一發生,在急診卻沒有人能夠斬釘截鐵地對醫師搖搖頭。這兩天大哥常常望著大嫂,眼角滲出眼淚,並吃力地用手表示要把管子拔出來。在我們的說明之後,王大哥緩慢而清楚地點點頭,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樣的決定背後是需要多大的勇氣。

該如何告訴親愛的妻子和姊妹,將要永遠地離開他們,再也沒有辦法答應他們的呼喚。這幾十年來的努力,心愛的收藏,什麼也沒有辦法帶走,甚至連最私密的回憶,都將煙消雲散。告別熟悉的的人、事、物,將要面對的是未知和恐懼,自己是否依然存在?最沉重的是如何請求父母的原諒,讓他們辛苦地把自己接到這個世界來,然後要他們眼睜睜地把自己送走。要不是身心都承受著極大的痛苦和折磨,誰會捨得做如此的決定?我這樣地告訴王伯父,他終於放棄堅持,喃喃地說那你們就去做吧。

那一天,我心情是沈重的,不斷地在問自己,這樣做是對的嗎?不管站在哪一個角度,處置似乎都是適當的,可是真的要把生命重新交回大自然的手裡,心裡面竟是那麼地困難。管子在所有家屬的注視下慢慢地拔起,莊嚴而寧靜,大嫂的叮嚀像是天上來的聲音「你要放輕鬆,一定做的到的,你要慢慢地呼吸。」王大哥在兩天之後,安詳地離開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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