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7日 星期三

悲傷的十年(你,忙著想未來,想過去,看周圍的人事物,悲傷又在哪裡?)

跟悲傷一起工作,也將近十年的時間,當初從一本書「疼痛」(註一)的啟發,踏入安寧的領域當義工,接著遠赴安寧的誕生地-英國進修,回來馬偕安寧中心服務,直到去年考上政大博士班,學習的焦點仍然是癌症病人和悲傷。隨著接觸的時間越久,越能夠看見悲傷在不同的人身上有著不一樣的風貌,而這些不同的看見,同時也影響著我在面對悲傷時候不同的工作重點。

悲傷不只發生在死亡之後

朱大哥是我當義工時期遇到的腦瘤病人,因為腫瘤壓迫到神經,幾乎全身的肌肉都難以自主運動,側躺的時候甚至連舌頭都無法擺在嘴巴的正中央,只剩下一雙眼睛骨碌碌的轉動。朱大嫂幾乎放棄了一切來照顧先生,他是她的全部,可是病魔並沒有因此放過朱大哥,看得出來,她正在一點一滴地失去。我陪著她身邊一起望著病人的臉,「朱大哥生病之前一定很帥!」我說,大嫂馬上打開身邊的抽屜說:「對啊,這裡還有照片。」接著拿給我一張放大的護貝照片,是兩個人去年照的,戴著墨鏡站在樹叢前,親暱地手牽著手。朱大哥剛發病的時候告訴她,把這張照片放在床側,要讓他隨時都能夠看見,她一邊說著就把照片舉在病人的眼前,「你看你看哪一個是你?」她抓著病人的手說:「來,你指給我看。」病人的眼睛依然四處的飄忽,體貼的大嫂也就隨著他的眼光移動手裡的照片,希望他能夠定睛看看去年的自己,每一次移動照片,我感覺那個拿照片的手就更沈重。她突然轉過頭來對我說,「他好像已經看不見了喔!?我問醫生,醫生一直沒有給我肯定的答案…」

在疾病進展的過程中,悲傷隨時都在發生,甚至當疾病一開始被診斷出來,進診療室和醫生短短幾分鐘的交談,出診療室的時候雖然沒有少隻胳臂斷條腿,悲傷就已經啃噬著病人和家屬的心。

悲傷是一種情緒,情緒需要發洩

在醫院工作的時候,我曾經帶領幾個義工做家屬悲傷的關懷,從寫卡片開始,進一步要做電話探訪,經過了幾週的演練,李姐鼓起勇氣打了第一通電話,不消半個小時卻垂頭喪氣回來找我,她說家屬接起電話,聽到是醫院義工打的就開始哭,直到掛上電話那一刻都還沒有停下來,她懷疑自己是不是不應該打這通電話,這麼做是不是錯的?

「李姐,不哭就代表悲傷不在嗎?」我問,而這也是大部分家屬的迷思,不希望被別人看到自己難過,不願意讓別人覺得自己不堅強,甚至害怕其他人承受不住,所以都把悲傷鎖在心裡,而這些出不來的悲傷就不斷地在裡面衝撞翻攪,甚至變成影像和聲音,不管夜裡還是白天,只要閉上眼睛就會浮現;要不然就是深鎖的柵欄偶爾抵擋不住情緒的衝擊,不預期的淚水會在大庭廣眾下止不住,或者爆發的憤怒卻對著莫名其妙的人事物,都會讓悲傷者驚恐莫名,開始認為自己生病了,安眠藥、鎮定劑,情緒的波動雖然少了,日子卻昏昏沈沈的,無止無盡。

悲傷是一種情緒需要被發洩,配合著說和寫的過程,可以幫悲傷者消化自己的思緒和情感,常常悲傷者會質疑,說了又有什麼用?事情會有什麼改變?能讓死者復生嗎?陳太太每次進會談室,總是先問我下一次能不能不要來,因為星期四一到,預期自己又將無可逃避地要面對悲傷,情緒就開始攪動讓她覺得呼吸困難,可是坐定之後沒有幾句話,眼淚一陣又一陣地掉,她希望趕快好起來,不要再繼續做惡夢,不要再靠安眠藥,說過哭過會讓她覺得輕鬆多了,以至於時間到了她卻常常不想離開會談室。

這是悲傷者的矛盾,害怕面對悲傷,可這又是走過悲傷唯一的一條路。

明明發洩了,為什麼走不過去?

這幾年在全省各地分享悲傷這個主題的時候,曾經遇過幾個朋友問我,為什麼這麼多年了,她也讓自己發洩悲傷的情緒,還一直走不出來?這會讓我想起有一次女朋友鬧完彆扭之後,似乎不滿意我的安撫,挑釁地說:「人為什麼要弄清楚自己的情緒?為什麼要活得這麼辛苦,把什麼事情都想得清清楚楚?」如何哄女孩子,我必須承認還沒學好,可是對於回答這樣的問題,我的反應就來得快的多:「就好像幾個月大的小嬰孩,每次累了想睡就必定要哭鬧一番,不知道妳有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既然累了為什麼又不直接睡就好了,還要來這麼一場?

因為他們只知道現在不舒服,可也不瞭解發生了什麼事,就只好又哭又鬧地來表達自己的狀態,希望獲得滿足,殊不知最簡單的方法就是靜下來,好好睡一覺。」悲傷雖然說是情緒,可是我覺得它不像是喜、怒、哀、懼這樣的基本情緒,而是可能有一點怒、還有一點哀、甚至加一些懼這種混雜式的情緒,一旦人沒有辦法清楚瞭解自己的狀態,光是覺得自己不對勁地哭,或者受到氣氛感染所以也跟著哭,那麼仍然沒有辦法處理這些悲傷。

回憶不總是美好的,這個人曾經背叛我在外面有情人、曾經在我生病的時候離我而去、曾經不去工作來負起養家的責任,喝了酒又要回來打我罵我…所有過去這些隱忍未發的憤怒可能會摻雜在悲傷裡面,雖然明明覺得人死了應該難過,可是自己或許也發現心裡面湧起來的不只是這麼回事,想生氣卻已經沒有對象,也找不到理由,反過來又覺得自己怎麼度量這麼小,走了還跟他計較,所有這些東西就糾雜在一起,哭嗎?究竟是哭他還是哭我自己的苦命?

你說什麼,我聽不到

悲傷就是這麼複雜,由於幾年的工作下來,發現悲傷對很多人來說真的是重要的議題,然而這件事卻只在安寧病房開始受到重視,所以我利用星期天的時間舉辦上行讀書會,希望社會大眾當中想要認識悲傷、面對悲傷、處理悲傷、陪伴悲傷的人可以聚在一起,讓有悲傷的人可以得到協助,讓有興趣的人可以瞭解,讓有需要的人可以學習陪伴。

二年半的經驗下來,在這裡認識了許多朋友,當初帶著一些議題進來,一次兩次,有時後連再見都沒有機會說,就重新又回到他們各自的生活裡面,當然也有些朋友一年兩年地留下來,繼續在這個過程裡面經驗和學習,透過這些朋友的投入,也讓我有機會更深刻地認識悲傷。

每當有人帶著悲傷前來,總會引起其他朋友的關注,許多人在聽完故事之後,常常忍不住地開始提供建議,或是想更進一步地瞭解細節,悲傷者的情緒就會被打斷、或者被轉移,這樣的現象不時地在重演,我經常想:這時候悲傷者需要的到底是什麼?難道這些建議和安慰他們沒聽過?還是身為一個陪伴者,看到悲傷者在受苦,感受到了那一股不舒服的強大情緒,就忍不住想要趕快做一些事情來驅除那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讓自己能夠好過一些,可是卻忘了真正的當事人需要什麼。

「你就不要難過了,哭也沒有用!」安慰常常代表陪伴的人自己受不了待在這樣的氣氛當中。
「那你有沒有試著到外面走走?」給建議表示陪伴者想要驅除自己所感受到的無力感。
「那時候你跟誰住在一起?」想要多瞭解細節經常是陪伴者試著找到一個切入點,來站在一個輔導者的角色,證明自己是有能力的。

然而這些是悲傷者的需要嗎?不是!!在讀書會裡面一次又一次地從悲傷者的口中證實,他們需要的,就是有人可以分享,有人可以瞭解,有人可以接納,如此而已。可是陪伴者在這個過程當中,卻經常因為感受到對方悲傷而陷入自己的情緒裡面,表面上看來好像在幫助悲傷者,其實是早已經把悲傷者丟在一旁,而努力地在要排除掉這些被引發的情緒。

自我覺察,跟自己在一起

不管是悲傷者還是陪伴者,我似乎看到了共同的議題,那就是不管面臨什麼樣的情境,人可不可以覺察到自己被所聽所見所聞和所感覺勾動了些什麼?

假如可以的話,悲傷者就能夠知道自己的悲傷裡面夾雜了哪些情緒,像是許小姐自從母親生病之後,因為經常莫名其妙掉淚所以來到讀書會,她覺得和母親平常的關係並不親近,自己也一直很堅強,可是第三次來到團體的時候,含著眼淚說:「我終於發現,現在也願意承認,我需要別人的關心和支持,雖然我表現的一副不用別人關心的樣子,可是我真的很需要…」這也是她開始不用科學理論,不用人生大道理來掩飾的第一次。

同樣的,假如陪伴者也可以意識到在陪伴的過程中,可能被悲傷者勾起過往的情緒和議題,能夠清楚地分辨這到底是悲傷者的需要,還是自己的需要,那麼陪伴就會展現出力量,而不是自顧自地從自己過往的經驗裡面去想像對方的情境而說出一些自以為有幫助,卻跟當事人沒什麼關係的話。

相信我,當你看到身邊的人在難過哭泣的時候,會不會有個衝動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可是有一天自己難過的時候,你又會希望身邊陪你的人怎麼做?

你發現中間的差異了嗎?

註一: 保羅.班德,菲利普.楊腓力(1996)疼痛--不受歡迎的禮物,江智惠, 陳怡如譯,智庫出版。


(本文發表在臺北市政府公務人員訓練中心 公訓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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