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才剛剛被昨晚設定的鬧鈴叫醒,翻個身正想賴床幾分鐘,手機又響了,這次來的是電話,心裡咕噥誰這麼不知趣,電話那頭傳來嬸嬸的聲音,奶奶剛剛過世了。
「喔!」我說,掛了電話,失神地往浴室走,到門口又回來抓起手機,弟弟還蠻鎮定的問了爸媽有沒有交代什麼事情?妹妹一聽到消息聲音就變了。
我繼續準備出門,腦筋好像放空又好像在想該怎麼調整今天預定的行程,同時也告訴自己說,這又是一個觀察悲傷的機會,「我,還沒感受到什麼特別的情緒,應該說有些漠然,身上似乎裹上了一層保鮮膜,於是情緒好像被隔絕開來。」
忙完早上的事情,中午改變計畫回南部,本想利用時間吃個鐵路便當,等到小餐車來的時候已經賣完,下了火車拖著行李步行回家,「家裡應該正忙碌吧,走走也好,另外也順道找點東西吃。」可是看了這個油膩、那個沒胃口,連店裡面沒人都成了我的藉口,就這樣空著肚子來到家門口。
原來在車上打算好,一見面就給爸媽擁抱的念頭,可是看到爸爸的含淚眼眶和要我進門的手勢,身體完全無法照常演出,只能像個硬漢從爸身邊經過。進到大門,看見金黃色簾幕的幛子裡,往生被下有個人形,緊靠著的幾張小板凳坐著媽媽、叔叔和姑姑,接下來是二三十位穿著素色背心的人在垂目唱誦經文,我穿過他們進到屋子之後,一時之間卻手足無措起來,因為我原本期待回來之後可以和奶奶講講話,能夠靜靜地和她在一起,可是現在卻像個局外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感覺在大太陽下趕路三十分鐘的熱氣就在這個時候冒出來,臉上汗水涔涔而下,像是個淚人一樣。
奶奶自從十多年前的意外之後就臥床不起,脊椎的傷還是把她復健的夢毫不留情地打碎,這多年來住在安養院裡面,因為連大小便都無法自理,每次返家去看她,總是說著說著就掉眼淚,「這樣活著有什麼用處?」奶奶說,我們三兄妹怎麼討論都沒有辦法回答她。
「九十歲了,這樣的結束對奶奶來說是個解脫。」我告訴自己。
誦經之後,禮儀師來布置靈堂,接著決定當晚就入殮,時間過得既漫長又快速,因為好像也沒有什麼事我可以幫上忙,這邊坐一下,那邊坐一下,就來到了晚上,對自己一直有股奇怪的感覺,「因為應該要有些悲傷的情緒的,可是怎麼卻都感覺不到。」
到了預定時間,禮儀師一邊帶著家人誦經,另外有人幫奶奶潔身換衣,然後在阿彌陀佛聲中看著奶奶被移到棺木裡面,封上了玻璃纖維的蓋子,在回到靈堂之前,每個人輪流到奶奶身邊告別,望著前面爸媽有點跔簍的背影,雙手合十地嘴裡唸唸有詞,說不到兩句都成了氣音。這幾年來,每天早上運動之後去看看奶奶已經變成了爸媽必定的行程,明天以後,他們運動的路線又會變成怎麼樣呢?這段照顧的時間雖然辛苦,爸媽都默默承受下來成為習慣了,跟一個人告別容易,跟習慣告別才是最困難的部分。
我心裡面思索著該說些什麼,想起小時候因為家裡面生意忙碌,有泰半時間是奶奶帶著到山裡面老家,很多事情都忘了,卻是奶奶在我有記憶之後一件件告訴我,唯獨身體記得的,即使是仲夏,毛孔都感覺得到山裡面特有的一種清涼,在風裡面、水裡面和身邊的一切。
「阿嬤,謝謝你從小的照顧!」話說出口,一下子情緒全湧上來,自從離家工作之後和阿嬤的距離越來越遠,不管空間上和心靈上都是,每次去看她,問題總是千篇一律,「什麼時候結婚?住哪裡?做什麼工作?現在一個月賺多少錢?」有些沒答案,有答案的她還會接口說「怎麼這麼少?」還有另外一個主題是「這樣一天到晚躺著,活著有什麼意思?」我感覺得到自己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繼續坐在那邊陪著她,而這個感覺就成為我這幾年心裡面的公案,「為什麼我在醫院裡面可以陪這麼多的病人走一段路,可是陪自己的奶奶是這麼困難?為什麼?」
眼淚像是我修不好的自來水,要她來的時候不來,可是突然來一下卻經常讓我措手不及,而我發現嘴巴是最後一道閘門,悲傷可以乘著話語的河流傾洩出來,我唱完最後一段經文,沒有跟著家人再回到棺木旁,轉身走到夜裡面,深深吸著清涼的空氣,試著要平復心裡面的激動,這是我和奶奶的時刻,不需要去聽禮儀師長篇大論地說念經的好處。
在這過程當中,我也注意到男生和女生的差別(假如我的狀況可以代表大部分男生的話),失落發生的時候,我的焦點會先放在怎麼把事情處理好,安排和思考當中的環節,除非我已經把事情打點好,才會試著讓情緒出來,所以當身邊的朋友知道這個事想多說兩句的時候,我覺得心意我可以收下但是安慰卻不用,因為…
不急不急,我告訴自己,悲傷才正要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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