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療護強調的，是提供給病人身心靈全方面的照顧。在癌症病人身上，可能會產生身體和心理問題，是比較容易了解的，那麼何謂靈性問題呢？我覺得，當困擾病人的事件，已經無法藉由外力或病人自己的力量，可以改變或解決的時候，這樣的事件就是靈性問題，它可能來自於身體，或者是心理，也可能兩者都不是。
「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能趕快把病養好，然後到宜蘭買個有大庭院的房子，可以每天種種菜、養養花，好好陪陪我太太。」陳伯伯邊說就邊望向他太太，伯母被伯伯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頭。
「那伯伯要加油喔！」我說。當病人的狀況還不錯，是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戳破他的美好計畫。
「有什麼問題？我是石油公司退休的，油最多了。」我們相對大笑。
陳伯伯，六十五歲，胰臟癌，因為疼痛的問題入院。當初是跟太太一起手牽手來到病房的，護士小姐還因此鬧了個笑話，誤認他們只是來探訪病人的家屬。雖然陳伯伯清楚他自己的病情，但是仍然對自己抱有很大的希望，因為他才剛剛退休，之前因為工作的需要，長時間都沒有住在家裡，自覺對家人有一份深深的虧欠，好不容易等到退休，他想要利用這個機會好好做個彌補，尤其是對太太，可是沒想到緊接著就發病。
經過藥物的調整，疼痛很快就控制下來，可是陳伯伯並不打算這麼快出院，因為發病之後，他接受醫師的建議，馬上開刀，然後又接著做放射線治療，耗費了不少的體力，本來調養的還不錯，可是最近的疼痛不舒服，影響了胃口和睡眠，他想好好地在病房補回來，由於他喜歡聊天說笑話，所以團隊人員都喜歡去看他。
有一次大半夜，陳伯伯想要起來上廁所，因為不想吵醒熟睡的太太，就自己下床，沒想到不小心跌了一跤，團隊緊急處理同時照了一張Ｘ光，才赫然發現伯伯有骨頭轉移，從此病情急轉直下。笑聲不見了，連伯伯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少了，他仍然很努力要自己更好，想多吃，卻吃不下；想坐輪椅動一動，卻發現坐不了多久就覺得累，他越努力，所受到的挫折就越大，他氣自己的不爭氣，飲食少了，話幾乎都不說，身體就更虛弱。團隊人員看在眼裡，心裡擔心，幾次的討論，甚至邀請伯伯的家人一起參與，想出來的方法也不見奏效。
這似乎是個無解的問題，因為伯伯的沮喪、難過和挫折都來自於腫瘤，而他的腫瘤在目前是沒有辦法處理的。團隊還能夠多做些什麼，勸他不要在意那麼多嗎？或者只能夠接受現狀，把該做好的醫療處置做好即可？既然是無解的問題，究竟是忽略它，當它不存在；還是逃避它，藉由藥物讓伯伯盡量休息就好，畢竟夢中的世界比現實世界來得可愛。這就是靈性問題最讓人掙扎的地方，因為努力不見得有任何的幫助，可是不努力的話就一點希望也沒有。
小貞是團隊裡很甜的護士小姐，這幾天她一直為著陳伯伯的狀況暗自擔心，每每在執行一些醫療處置的時候，想辦法和伯伯多說話，有一天早上她接完點滴之後坐在陳伯伯的床緣，輕拍著他的手，俯身對著眼睛微閉的陳伯伯說：「伯伯，我好喜歡聽你說故事，你有空的時候說給我聽好不好？」伯伯一如往常地瞇著眼睛看著她，或許是那份懇切的笑容深深地感動了他，「等妳忙完之後再來找我，我來跟你說。」
當疾病的進展已經無可避免，如何幫助病人轉換他們期待痊癒的希望，變成較為實際可行的希望；或者協助他們不要把所有的注意力完全專注在自己失去的部分，去鑽牛角尖，然後去珍惜自己還保有的時間和能力，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雖然陳伯伯的病情沒有好轉，我記得那是一個美麗的早晨，陽光好像灑在兩個天使身上，他們正在快樂地聊天。
就在一個美麗的早晨。
(本文曾刊在安寧基金會會訊,並收錄在生命的執著-蓮花基金會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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