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5日 星期一

最後的呼求(一旦病人到了臨終的狀態,他們經驗到身體在各方面逐漸地衰敗,同樣的呼求,是否隱含著不一樣的意義?)

「對於絕症而言,勇氣就是能夠知其不可為而盡其所能」(楊淑智,314)當病人表達出這樣的勇氣時,我們究竟該如何去面對?不僅僅是面對病人,還有自己。

鍾阿姨,五十幾歲,肺癌末期,目前最大的不舒服就是咳不完的痰,加上喘,相關的血液生化檢查報告差的不得了,病房的醫師搖搖頭說假如是其他病人的話,早就已經過世了,可是病人求生意志很強,心裡面有很多的不甘心,主責護士小惠唱做俱佳地告訴我,今天早上病人對她先生大發雷霆的場景,責怪先生為什麼帶她到這個病房來害死她,我腦海裡面跟著就浮現出那個畫面,枕頭的一側是被擱置的氧氣罩,強力的氧氣穿過水罐的聲音絲絲作響,另外一側擺著的是一張張折好的衛生紙,欄杆上掛著垃圾袋,裝著擦過痰的衛生紙,講話罵人的動作一定會刺激呼吸道和肺部,為了要發洩心中的怒氣,病人顧不得自己的不舒服,我想那個怒氣應該是很大的。

小惠還告訴我,不管是醫師還是護士去看她,鍾阿姨都要求人家要救她,甚至語帶威脅的說,要是不救她的話,就要告到法院去,我不禁苦笑,因為「人死了又怎麼告到法院去呢?」雖然鍾伯伯和兩個女兒完全瞭解病情,也開始做後事準備,可是聽起來病人似乎還沒有準備好要接受自己的現況,鍾阿姨不是第一次住進安寧病房,上一次家屬就曾提出不要告知病情的要求,怕病人會承受不了而放棄治療,這樣的議題進到團隊來的時候,通常需要等到病人的不舒服得到初步的緩解,團隊和病家建立基本的關係之後,才能進一步去處理,從現在的狀況來看,很明顯地之前沒有足夠的時間完成這些事。

當病房沒有人進出的時候,裡面的空間就好像是靜止的,靜止的病人、靜止的看護、靜止的陽光,我的進入馬上成為這個空間的焦點,鍾阿姨的眼光緊緊地跟隨著我往前,我感覺那個眼神幾乎想要把我整個人吞噬,她伸出手來拉住我白袍的衣襟,另一隻手要把臉上的氧氣面罩拉下來,我一隻手回來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輕輕按著她的肩膀,俯身到她面前,我直覺地感受到的她的害怕,對於未來,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走下去,擔心旁邊的人會放棄她。雖然她看起來很想告訴我什麼,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早上那件事的影響,病人不斷地咳嗽,大部分吐出來的是泡沫狀唾液,偶爾有些小血塊,這樣的狀況讓她無法開口,我說:「阿姨,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放棄你的。」

她繼續直直地看著我。

「可是現在妳的狀況真的比較危險,身體比較虛弱,即使要治療也要很小心,因為妳也知道,大部分的藥物或治療同時也會傷害到自己的身體,所以我們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讓妳的精神和體力能夠好一點,有多少的體力我們才能做多少的治療。」她望著我輕輕地點頭,「要讓精神和體力好一點,一方面補充營養之外,阿姨你也要能好好的休息,我想身體不舒服的時候,不擔心或者不煩躁是很困難的事,可是這就是你要努力的部分,盡量讓自己放輕鬆,這樣才能真正地得到休息,幫助妳自己度過這個難關。」我看著她的喘,接著就帶著她做一些深呼吸的練習,放鬆和冥想,告訴她喘和害怕吸不到氣之間的關係。

一段時間的靜默之後,鍾阿姨開口了,一兩句聽不清楚,我把耳朵幾乎貼著她的鼻子,「我就快要死了,就快要好了,剩下一點點痰而已。」心裡很訝異聽到病人這樣說,我定定地看著病人,過了一會兒我問:「阿姨你會害怕嗎?」她也看著我搖搖頭。我又陪了她半個多小時,她漸漸地把手從我的衣襟轉到我的手裡,我能感覺到那隻要緊抓住東西的手慢慢、慢慢放輕鬆了。

病人求救的反應常常讓醫療團隊手足無措,因為不管醫師怎麼跟病人說:「很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這已經是目前我們能做最好的狀況了。」「我們已經把最好的藥都已經用上了。」,病人似乎沒有辦法聽懂,出現的回答都是「醫師你一定要救救我。」然後接著出現討價還價的反應,「醫師你要救救我,我已經準備好一份厚禮要給你」,甚至「假如醫師救我,我下輩子一定會好好地報答。」這些話聽起來都讓人覺得肩頭的擔子好重好重。

我思索著兩種反應的差別,到底鍾阿姨想要表達的是什麼?

每當家屬害怕病人承受不了癌症的事實而決定隱瞞病情的時候,我常提醒他們,比起醫師和護士,病人更瞭解自己的身體狀況,即使他們不知道自己到底生了什麼病,可是究竟病情變好變壞?有沒有進步?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個感覺,包含今天的體力、早餐的胃口和下床的精神,就清清楚楚地告訴病人了,所以鍾阿姨並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狀況不好,假如她不願意放棄,仍然要為自己的生命盡最後一分的努力,向我們呼求的時候,我們該如何回應?就像一同在沙漠旅行的友人,當他不小心陷入流沙裡面越來越深,我們在旁邊想盡辦法也沒有能救他出來,就在大半個人都陷進去的時候,面對友人聲嘶力竭地向我們發出最後的求救,我們又該怎麼做?

一、目瞪口呆。
二、對他搖搖手說:「我已經盡力了。」
三、對他說:「我仍然在想辦法,你要努力不讓自己陷下去。」

當我們做出選擇,決定要怎麼做的時候,究竟這樣的決定是為了幫助病人,還是我們自己?病人需要協助是肯定的,但是有一件常常被忽略的感受是,當我們看到病人受苦卻沒有辦法為他們做什麼的時候,浮現在我們心裡面的真實感受—無奈和無助,這該是身為從事醫療的專業人員最害怕的夢魘,我們有可能不知不覺地也陷入了不舒服的狀態,然後反射式的反應—想要盡快讓自己逃離。面對鍾阿姨的要求,當我們想要告訴她我們已經盡力,沒有辦法可以更好的當下,究竟這樣做是因為我們擔心病人不瞭解自己的情況,所以需要更明確和肯定地告知生命已經走道盡頭的事實,或者我們覺得承受不了病人交託的重擔,想要撇清責任來減緩自己的焦慮。

當然,病人在癌症治療的中期或後期,尤其是治療的效果沒有符合當初的預期,常常會讓病人或家屬出現討價還價的反應,因為他們又再一次強烈感受到疾病的威脅,需要更多的保證來讓自己安心,所以這個時候的呼求,是比較偏向問題解決的理性呼求,希望能夠找到更好的方法來幫助自己,而此時也常常是病人或家屬尋求另類療法的時間。

可是一旦病人到了臨終的狀態,他們經驗到身體在各方面逐漸地衰敗,同樣的呼求,是否隱含著不一樣的意義?假如他們真的不知道生命的燭焰即將燒盡,又如何會發出這麼急切而不可理喻的呼求?

面對陌生的情境和困難,當人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常用的方法是在自己的記憶庫裡面尋求類似的感覺和經驗,然後拿出來加以運用,這不見得處理目前情境的最佳方式,然而卻是病人最熟悉、也讓他最安心的作法。面對癌症所產生的無力和渺小的感覺,很容易讓病人連結到童年的經驗,小孩子落在陌生的環境裡面的感覺,四顧都是不熟悉的人事物,看起來充滿危險和敵意,孤單、無所適從、害怕、生存受到威脅,能分辨不能分辨的感覺統統一股腦地湧出來,而爸媽是這個問題的終結。即使爸媽的出現並沒有改變情境或困難,但是病人需要的是一份的倚靠、安全和愛,他們曾經從爸媽的身上得到,現在卻希望從團隊人員的身上得到;他們會用他們熟悉的方式來要,可是對團隊人員來說卻不見得熟悉。

病人心裡需要的已經超出他自己所能夠表達的,他們可能會表現地像小孩子一樣「無理」,無理是我們的看法,對病人來說,這麼跟爸媽要卻是天經地義〈這就是佛洛依德所謂的情感轉移(transference)〉,所以當團隊人員沒有能夠看到這一層的意義,而停留在滿足病人話語表面的要求時,我們就會疲於奔命,而且挫折萬分,因為我們努力要滿足病人的需要,可是他們真正的需要卻沒有被看見,沒有被滿足;或者病人提出了我們做不到的要求,讓我們也陷入了自己的困境,於是我們急著撇清。

這是照顧者的功課,我們要從病人身上學習去分辨,他們要的是什麼?而要的東西我們又能不能給?是治療、關心、陪伴還是安全感?每一種需求有不同的滿足方式,而特定的需求也不是其他的方式可以滿足;雖然治療是醫療團隊責無旁貸的事,可是一旦我們很清楚所有可能的治療方法對病人的幫助不大,我們又如何看待病人的呼求?那麼關心、陪伴和安全感這些非醫療的需求,我們又願不願意去滿足?尤其在醫療走到一個極限,我們面對了人力量的有限,病人或許接受了,可是我們有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看到病人真正的需要?這些問題也許已經不新鮮,需要思索的是,不新鮮的問題為什麼仍然不斷地在上演。

參考書籍:
楊淑智,魯宓譯(民92)愛的功課—治療師、病人及家屬的故事,心靈工坊:台北。

(本文收錄在生命的執著-蓮花基金會出版)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