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5日 星期一

生命的勇氣(假如沒有治癒的希望,一個人能夠憑藉什麼樣的力量,繼續忍受痛苦活下去?)

假如沒有治癒的希望,一個人究竟能夠憑藉著什麼樣的力量,繼續忍受疾病帶來的痛苦活下去,直到人生的盡頭?老實說,連我自己都沒有答案,每當我靜靜地坐在我的辦公桌前,回想剛剛和病人會談的狀況,想得出神的時候,這個問題就會冒出來,「哪一天假如換成是我躺在那哩,我會不會選擇另外一條道路?」

和小正的會面是在一個緊急的情境下,他決定在早上這個時間,對最親近的家人,爸媽以及兄弟姊妹面前表白,求他們讓他早點解脫,他覺得這樣繼續下去實在太痛苦了,突然遇到這種情況,護士小姐馬上和我連絡。我很快地請小姐簡單地告訴我病人的病況和病房已經收集到的其他訊息,小正從腫瘤科病房轉過來才一天,發病數個月的時間,三十出頭歲,肺部積水讓他無法平躺下來睡覺,微喘,四肢開始水腫,腫瘤轉移到腦,壓迫到視神經,眼前越來越模糊。

悄悄地坐到病人旁邊,小正仍然重複著懇求家人讓他早點解脫的話,從他的內容裡面,我一方面繼續在心裡面建構他的圖像,一方面適時地在他停頓的時候,問他一些問題,來幫助我讓那個圖像更清楚,去捕捉到現在卡住小正的到底是什麼?

他覺得身體的不舒服讓他很痛苦,我試著去澄清那個不舒服在什麼部位,是什麼樣的感覺?可是小正沉吟了很久,皺眉、嘆氣、搖頭、卻沒有辦法具體描述,(我後來慢慢發現這三個表情就是我和小正要共同奮鬥的事情),勉強說出一兩件,同樣的表情又再度出現,後來才說「我覺得生病在拖累我的家人,我什麼都沒有辦法做。」

死亡的念頭有時候會出現在末期病人的想法裡,就像我在「失落與意義」那篇文章裡面所提到的,然而小正似乎不只那樣,因為在場的爸媽及家人,不管是站著坐著,面對小正的表白,看起來都莫可奈何,不知道該說什麼,而不是痛哭流涕,言語激動地勸阻小正,我想大家都知道病人很苦,即使無法切身體會,從這段時間的陪伴也能夠了解,所以期待的,也不過是要鼓勵病人撐下去,不然身為陪伴的家屬,又能夠說些什麼?在承受疾病痛苦以及感受到死亡迫近的同時,我想心裡面是恐懼的,為了減低恐懼而想到要早點解脫,小正把家人的鼓勵當作是綑綁住他不讓他解脫的枷鎖,可是真的綁得住嗎?

我想這個話題是無可逃避了,既然病人都可以把死亡說出來,我們為什麼不能也放開心胸地來談,吞吞吐吐和閃避只會讓病人知道我們的害怕,增加病人的孤獨,因為病人自己或許也怕,可是跟我們不一樣的是,病人被迫不得不去面對,他沒有辦法逃避。「假如你真的想死,別人能夠阻止得了你嗎?」我這樣告訴他,「即使你沒有辦法用激烈的手段,你也可以拒吃飯、拒吃藥或者用其他的方法,你覺得別人真的可以阻止你嗎?」小正沉默。

「可是我真的好苦啊!!」小正又說,嘆氣皺眉加搖頭。「我相信,可是假如一個人每天的生活裡面有的只是痛苦,而沒有任何快樂或是值得留戀或珍愛的事物,他早就離開這個世界,不會坐在這裡了。」我回答,「你有沒有注意過讓你選擇留下來的東西是什麼?」小正又再度靜默。

「生病是一個失去的過程,自從發病之後,你覺得你失去了些什麼?」我想需要多一些的引導來幫助病人重新來審視。「腳腫、無法躺臥、視力受影響看不清楚...」我給充分的時間,又問他「那麼你還有什麼?你身上還有哪些東西是你可以自由運用的?」小正想了想,說:「手還可以用,腳可以走,我還吃得下東西。」我接著說:「所以你還有很多東西可以用,你還可以為自己做很多事情,也可以為你的家人做很多的事情,你有想過要怎麼運用你有的東西嗎?」我停了一下,「不過你也可以選擇不去想,你也可以選擇讓自己躺在椅子上,什麼都不去做?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決定。」小正睜大眼睛地看我

「除了你身上有的,究竟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哪些快樂的事,讓你自己願意留下來,我們需要把他們找出來,從你早上起床開始,一直到晚上睡覺之前,下次來看你的時候,希望你找出一些來告訴我。」小正已經從一開始焦躁不安的情況穩定下來,我想我將有機會從小正身上找到我自己對苦難和絕望的生命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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