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心裡面真正想表達的究竟是什麼?」
我定定地望著二女兒,她一接觸到我的目光,眼淚就開始簌簌地掉下來。
在剛入院李大哥神志清楚的時候,就明白地告訴團隊和家人,不要插管、不要點滴、不要急救,李大嫂、兒子、兩個女兒都同意病人的決定,現在他的狀況正在惡化,團隊評估李大哥的需要,逐步地減少一些不必要醫療措施,李大嫂突然告訴團隊,她現在承受很多來自兒子女兒的壓力,因為他們問媽媽:「你為什麼不給爸爸吃那個藥,打那個針?」她覺得兒女在怪她,「為什麼要放棄爸爸?」
這對李太太來說,是個很大的指控,她從來沒有要放棄他!
這樣的聲音讓團隊感到困惑,因為和之前所蒐集到的資訊有很大的出入,當初決定入住安寧病房是女兒們的建議,在這之前小孩子都已經達成共識,只要讓爸爸舒服,他們接受父親現在的狀況沒有積極治療的可能。而最不能接受的,除了病人之外,就是李太太,每次先生一有什麼狀況,李大嫂馬上哭得跟淚人一樣,需要兒子女兒去張羅掛號、接送、準備住院的用品、處理當下發生的狀況,他們覺得全家的眼淚幾乎都被媽媽一個人哭光了。
兒子女兒都在上班,下班之後才能到醫院探視,可能和團隊溝通的機會不足,也正因為如此,除了醫療資訊之外,兒女們和病人相處的時間少,時間不夠讓家屬們面對和處理即將失去親人的悲傷。團隊於是決定召開家庭會議,邀請兒子女兒一起到病房,藉由團隊的說明,一方面可以讓小孩子更清楚病人現狀以及團隊的想法,來降低焦慮,另一方面也免除李大嫂額外的心理壓力。
坐定之後,女兒們就開始不斷地詢問有關醫療處置的問題,點滴該怎麼打,什麼藥該不該吃,醫生詳細地一一解釋他們的問題,等到醫生離開,女兒們又開始對主要照顧的護士提出類似的問題,我一直在旁邊靜靜地聽,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他們,在談到父親的狀況和醫療處置的時候,我觀察到他們沒有情緒上的波動,表情很平靜,這讓我很困惑。
所以趁著相同的問題又再一次提出來的一點點空檔,我直接地插話:「你想說的到底是什麼?」她望著我,無可逃避,也無可躲藏,眼淚突然決堤:「我不要爸爸離開我們,我要他留到最後一刻,即使他在嚴重,可是至少還在我們身邊。」
原來理智的接受並不代表心裡面的接受,要從大腦走到心裡,這十來公分的距離,是那麼地遙遠。
「我捨不得他走,他走了,我們全家怎麼辦?」
「所以這是你的需要?」我問。
她呆了呆,點點頭。
「那你覺得爸爸需要什麼?」
她想了一下說「爸爸要的是舒服。」
「當爸爸的需要和你的需要不一樣的時候,你該怎麼辦?」
「我還是不想讓爸爸走,可是爸爸這麼不舒服,我覺得我好自私。」
「爸爸也很不願意離開你,可是疾病要把他帶走,他的心裡面也很捨不得。」雖然安寧立志要舒緩病人的痛苦,可是人能夠做的畢竟很有限,不能吃、不能走、不能動,每一件都讓人難以忍受。
小妹接口說「是啊,爸爸一直很努力,我們都知道,看到他現在這樣也很心疼。」
二女兒的眼淚自此就沒有停止過。
「我們是不是耽誤了他的治療?」二女兒擡起頭來看著我。
我心裡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呢?說是,愛就扭曲成罪惡感;說不是,在心裡面來回衝擊,沒有能夠宣洩傳達到的愛還是會變形成為另外一隻怪物,處理預期性的悲傷,有時候陪伴傾聽仍然不夠,需要用面質的方式直接把內心真正的感受點出來,面對即將失去親人的害怕和恐懼,人經常迷失,「爸爸剩下來的時間是很寶貴的,假如你要把時間用來後悔過去發生的,或者扭轉未來即將發生的,你就會失去最後這段可以和爸爸在一起的機會。」
「即使你花了很多的心力,去延長了爸爸的時間,可是最後得到的只是昏迷而痛苦的一個像是爸爸的人,躺在那邊,什麼都不能說、不能做,那麼他留著一口氣跟你在一起,又有什麼意義?」
「不如把握現在的機會,好好陪陪他,跟他在一起,表達你們心裡面真的想對爸爸說和想對爸爸做的。」
「這樣做可以嗎?我們難過可是都不敢哭,尤其是在爸爸面前!」小妹接著說:「所以媽媽才說我們為什麼都這麼狠心。」「其實我們心裡面很難過的。」兩個人都低下頭來。
家裡面的人彼此關心,可是為什麼對方卻感受不到?而每個人都用自以為是的方式來關心對方,這常常卻不是對方要的。
「所以讓爸爸知道你們為他擔心,捨不得他,甚至掉眼淚,其實不是不好的事情。有機會一起把情緒宣洩出來,分享彼此的難過,支持的力量才能夠發揮。」我再問她:「你覺得爸爸沒有掉眼淚,就代表他不難過,他不擔心嗎?」
他們搖搖頭。
「所以爸爸擔心的不是你哭,而是你們未來的生活,所以不哭並不代表不擔心,不哭也不代表不難過,所以要讓爸爸不擔心,不是不讓他哭,而是要告訴他,你們對未來的規劃和想法,讓他知道,他才可以比較放心。」我望著這對姊妹,心裡想:「這就是人生最大功課。」
(本文發表在蓮花會刊6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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