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跟著政大許老師整理這八個月來癌症心理諮詢的研究資料,希望找到一些共同的項目來使得記錄更能呈現出癌症病人的特質與需要,當然也透過這樣的督導想要來看看,在諮詢的過程中有沒有一些盲點是我們所忽略的。
我看到一份自己過去的紀錄,讀著文字內容似乎也把我拉回當時診療室裡的情境,病人是一位老阿嬤,坐下來簡單寒暄之後,跟我抱怨的是疼痛和雙腿無力不能行走的問題,她叨叨絮絮地說疼痛的狀況和過程,那個痛讓一個平常親切慈祥的阿嬤暴跳如雷,動不動就發脾氣,言語之中似乎對於看醫生這麼久都沒有辦法好的事情,開始有一些懷疑,另一方面雙腿沒有力氣讓她無法下床,整天只能躺在床上,等著家人送三餐來給她吃,隨著資料的逐漸豐富,我心裡面浮岀阿嬤一整天生活的畫面,在冷清的房間裡面一個人,二十四小時的痛讓她失去了耐心,甚至對這個痛有些憤怒,唯一能轉移注意力的只有電視,可是千篇一律的節目看也看膩了,沒有人可以說說話,送飯來的時候也是兩三句話人就走了,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屑屑,只好等下餐飯送來的時候才能請人家撿起來,累了就睡,痛了就醒,睡和醒的時間已經交雜在一起,不分白天還是夜晚,身體功能的衰退、醫不好的痛、一個人的孤單,心裡面既害怕又憤怒,一不小心就掛在臉上和嘴上,家人不敢靠近也不是沒有原因。
從老阿嬤身上感受到的是恐懼、無奈和孤單,可是這些情緒的由來指向的是身體的退化和疾病的進展,這是我沒有辦法逆轉的,而且從蒐集資料的過程當中,幾次的引導都沒有能讓阿嬤往更深的話題走,似乎在目前的關係之下,暫時沒有辦法碰觸死亡的議題,於是我試著和阿嬤談老化的無可避免,並鼓勵她在許可的範圍內做些運動,也關心她飲食和睡眠的狀況,發現她有味覺異常,導致吃東西沒有味道,在沒有其他點可以著力的情形下,我轉介居家護理師,對家人做烹調上的衛教。
看到這裡,我滿意地點點頭,覺得自己處理的不錯,可是回頭看到醫生當初轉介的原因是:病人對疼痛的焦慮與睡眠問題,我再次省思自己的評估,焦慮嗎?沒有!睡眠不足嗎?假如一個人不用工作又沒事可做,只要睡眠的時間夠,睡眠週期的混亂不見得是問題,那…問題在哪裡?又是誰的焦慮?
心裡頭突然一陣揪痛,我似乎看到自己和醫生做了相同的事情,醫生看到焦慮,很可能是因為他瞭解自己在這個治療上的有限性所投射出來的,因此轉介給我;我沒有辦法處理阿嬤的恐懼、無奈和孤單,因為這些情緒也是疾病進展的過程所帶來,而我無法改變的,因此轉介給居家護士,所有這些我們看到的症狀,都來自相同的地方—生命的凋零和死亡,我們也都看到自己在死亡面前的無能為力,在死神的注視和狂笑之下,落荒而逃,留下阿嬤一個人。
許老師說助人專業工作者,常常忘了自己先是一個「人」,然後才成為「助人工作者」,一旦失去了人的味道,專業就什麼也不是。阿嬤的病的確無法改變,可能誰來都沒有太大差別,或許連阿嬤的心裡面也都意識到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要是為了閃躲被勾起的無力和恐懼,繼續隱藏在專業的面具背後,下一些堂皇的診斷來演一齣國王的新衣,主角—也就是病人—卻要隱身在鄉民裡面呼應我們專業的偉大,這…不是一場笑話?!
我到底能做什麼?或許,問題該轉換成,病人需要的是什麼?
假如是我的話,需要的大概是關心和陪伴吧!即便不是,答案也絕不會是心理衛教、臥床復健和學著接受死亡。居家護士三個禮拜後的回覆是:病人已經住院,完成衛教之後離去…
阿嬤要的可能真的不多,可是醫生、我、護士、家人卻都沒有滿足她內心的需要。
(本文將發表在蓮花基金會生命雙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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