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7日 星期三

快樂地悲傷(只有走過悲傷之後的快樂,那麼什麼是快樂地悲傷...)

有人在演講的時候問,為什麼我在談悲傷的時候,總是讓人很沉重,難道不能快樂地悲傷?她舉例說,像是用某些宗教的方式,可以在人過世的時候平和地唱歌,或者平和地頌讚;也有人在讀書會的時候問,悲傷的人已經夠難過了,為什麼我不用比較正向的方式來帶領,讀些有趣的書,談些愉快的話題,或者找機會到外面聚會,到太陽下去走走?我不反對他們的想法,正面的態度總是能幫助人面對生活上的逆境,但是正面的態度似乎並沒有那樣的魔力可以扭轉本質,把負向的事情變成正向,失落的時候會悲傷,就像是獲得的時候會快樂一樣,雖然中樂透的時候有可能喜極而泣,但是絕對不會傷心欲絕,難過地大哭一場。

就像顏色裡面有白有黑一樣,即使不喜歡黑色,也沒有辦法否認黑色的存在,所以不管是快樂的唱歌、或者做有趣的事情,假如這一切只是要來否認負面情緒,逃避悲傷,甚至要把她藏起來的話,那麼對於處理悲傷就沒有什麼幫助,因為當一個人不願意去承認或者看到白衣服上黑色烏漬的時候,她怎麼能夠進一步去處裡這片髒污,然後恢復衣服的潔白?

除了佛洛伊德的享樂原理,也就是人類有趨向快樂、逃避痛苦的天性會讓人不願意去面對悲傷之外,我也聯想起當時在英國求學跟幾個外國學生住一起的經驗,因為隻身在外地,有時候大家會輪流製作自己國家的料理邀請朋友品嚐,當美國室友咬第一口魯蛋的時候,你看著他嘴巴的動作馬上停下來,然後儘量不讓眉頭皺起來,很勉強地繼續嚼而且還要禮貌性地跟你說吃起來很「有趣」,這簡直就是我第一次吃美國醃小洋蔥的翻版,我們都不能了解對於自己國家的美食,對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

因為我們不習慣,再加上我們不喜歡。

大部分的人從小就沒有習慣面對負面情緒,甚至學會如何去處理,有一次我和病人的女兒會談,她是聽到媽媽生病之後才跟老公請假從國外回來照顧,會談過程她很自責這幾年沒有能夠在媽媽身邊,談到傷心處不禁開始掉眼淚,可是她馬上警覺,趕緊一邊擦一邊說對不起,我望著她,心裡面冒出了一個想法,在別人面前微笑的時候,我們為什麼不會說對不起?而哭的時候就會?難道哭不是和笑一樣,都是人天生自然的情緒反應嗎?

然而就是因為我們的不習慣,使得我們想要去逃避,再加上我們的文化也從來沒有鼓勵面對死亡,只是讓我們對死亡更加恐懼,而生活的浸潤會讓人很難察覺文化對我們造成的影響。我自己就曾經有深刻的體驗,在我工作的病房每年有兩三百人過世,遇到熟悉的病人,我也常常到彌留室和他們做最後的道別,所以看見遺體對我來說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可是有一次週末下班回家的路上,經過我們社區有一戶人家辦喪事準備出殯,正好遇到棺木從廳堂出來要上靈車,我第一個直覺反應就是轉身不去看它,可是轉身的同時心理也冒出了一個問題,「為什麼要轉頭避開它?」我早就看過比平常人一輩子所看的多好幾倍的死亡了,轉身的意義又是什麼?細思之下才恍然大悟,原來,這習慣來自於從小長輩教導的,經過馬路邊搭的靈堂,不管認識不認識,不能避的,總是要快速通過,千萬別東張西望,我記得的是追不上的腳步和緊抓著我的大手,以及不自然的表情,對死亡的害怕就這樣緊緊地烙印在我的心裡。

這樣的害怕是被教導出來的,因為它不危險,也不會傷害我們,悲傷也是一樣,然而因為我們學會了,於是無法面對的害怕就成為一個陰影,越是逃避,它越是追逐在背後,如同影子。悲傷要去面對,這句話聽起來似乎簡單,但是卻有一段不容易的路要走呢。

(本文發表在蓮花基金會生命雙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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