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7日 星期三

樹欲靜而風不止,但…哪來的風?(該怎麼協助年老的父母因為喪偶而產生的悲傷呢?這問題說大是很大,但其實也沒困難到什麼都不能做..)

當初基金會找我寫「中年子女該如何處理老年父母喪偶的悲傷」這個主題,在瞭解狀況之後,雖然手邊的事情有點多,但我仍然很快答應下來。因為,自從跟癌症病人和家屬工作十多年來,一方面我自己越來越接近這個主題設定的年紀;另一方面,看到這麼多子女照顧生病父母的百態,也讓我一直在思考,那將來我又會怎麼做?

子女如何關心父母,其實聽人家講,不如親眼在安寧病房看看。有的人找了菲傭全天照顧,連週六日也不見子女來探望;也有些白天有看護,晚上跟兄弟姊妹輪流,下班之後還來醫院;有些三天兩頭就來醫院探望;也有些只聽到聲音不見人,說這個藥不能吃那個針不能打,晚上翻身還要護理人員去蓋被子;有些病人儘管已經過世,卻要醫院插管,強留著一口氣說要搭飛機來見最後一面;也有些即使長年在國外,最後這段時間卻以醫院為家,陪著病人直到嚥下那口氣。每看到一個例子,我都問自己,要是我會怎麼做?出來工作之後,看著身邊的同學朋友陸續成家,我知道現代人養一個家並不容易,大部分人背著房貸、車貸,還有每年兩季孩子的教育費,食指浩繁,經濟的負擔讓我們需要辛勤工作,而社會轉型帶動工作性質和內容的改變,雖然徵人啟事還是一樣多,能做的卻越來越少,再加上小家庭普遍,要是兄弟姊妹少的話,父母生病的醫藥費又是另一個負擔,哪有時間分身照顧? 

雖然到目前為止病人還沒有過世,其實悲傷就已經開始了。在這段時間,病人的身體一步步地變差,原來在家裡能發揮的功能和角色也因著開始減少,不僅如此,生病所需要對病人生活和醫療的額外照顧,即使另一半身體健康,仍然是極大的壓力和負擔,子女如何發揮功能暫時地填補這個缺口,甚至協助雙親面對即將的分離,讓病人可以從對死亡的恐懼和逃避,一步步走向安詳和無憾,對生者的悲傷有極大的影響。因為悲傷會勾起回憶,而最後的回憶常常特別的鮮明,假如這些回憶的畫面,是溫馨的、是彼此支持的、是安詳的、是了無遺憾的,那麼回憶就有緩和悲傷的作用;但假如畫面是衝突的、是孤單無助的、是恐懼的、是不甘願的,那麼回憶會帶來更多的負面情緒,讓喪偶的父母親不由得開始擔心和害怕自己未來也將面對相同的遭遇。

而看到別人的死亡也會引發自己心裡底層對死亡的害怕和恐懼,特別是親近的人過世,就好像自己生活裡的一部份也隨著被帶走一樣,開始對自己的存在感到不安全,特別當年紀越大,對生命渺小和脆弱的感受就越強烈。

其實,失去伴侶而悲傷是正常的。但是,悲傷有個問題在於,離開的這個人已經長時間和自己的生活結合在一起,使得悲傷幾乎無處可躲,因為生活裡面發生的大小事,都可能讓人聯想起這個失落,進而引發悲傷的情緒。再加上人的大腦運作具有聯想的特質,負向情緒容易引發負面想法,負面想法又產生負向情緒,這兩者週而復始,經常使人沈淪在難以脫身的漩渦裡面。而正是這兩個因素,讓悲傷揮之不去。

那麼我們可以做什麼?我想,一個是努力地創造溫暖的悲傷經驗,因為溫暖的回憶比憤怒或恐懼的回憶引發的負向情緒低;另一個是回復悲傷者對於生活的掌控,兩個人的生活不一定比一個人好,但至少習慣,如何協助悲傷者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繼續享受生命的美好,才能打破負向情緒的循環。

而貫穿這整個過程的,是家人之間怎麼學著做成人式的溝通,我們能不能相信彼此都有承受事實的能力,而且也都有盲點和限制,所以我們努力的是,如何開誠佈公,每個人都在盡自己一份心力,把事情做好。而這個相信,也是帶領我們從悲傷走出來的一個重要力量,傷悲的時候,可以彼此給予支持,對於有些悲傷需要多一點時間給予包容,也能覺察到悲傷對我們自己所造成的影響,來創造一個溫暖的悲傷記憶,不把這個悲傷看做是個討人厭的東西,那麼明天就還是光明的。

我仍然要再次強調那個相信,因為從小父母把我們當孩子,怕我們吃不飽穿不暖,曾幾何時,當他們老了病了,我們也自然而然地當他們是小孩子,怕他們不能承擔,怕他們沒有能力,因此經常想把他們的幸福和快樂攬在自己身上,但這時候很容易會產生一種奇異的現象,那就是我們把父母當小孩,而父母也把我們當小孩,我們彼此都在為對方做我們自己認為對對方有幫助,可是雙方都不見得領情的事,結果兩方都在為對方犧牲,然而卻沒有任何一方在這中間得利。而這個現象經常早在從父母親其中一方生病的時候就開始了,也是我要從這個地方就開始談悲傷的原因。

看到這裡,或許有些人會覺得失望,因為我沒有提出任何省時又省力的方法,在整理這些經驗的兩個禮拜裡面,我也不斷地寫了又刪,刪了又寫,在篇幅有限的情況下,試著呈現一個悲傷的大概全貌,然而也因此很多重要需要多著墨的地方只能用三言兩語帶過去,雖然有些缺憾,我想我盡力了。

(本文發表在黃烈火基金會的會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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