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5日 星期一

留不住的朋友究竟是誰還沒準備好,病人、家屬還是團隊人員?)

鄭阿姨是頰癌的病人,因為情緒低落,所以轉介給我。

去看她的時候,她總是會跟我提到,活著好苦。因為臉頰經過開刀拿掉腫瘤之後,再接著的放射線治療更讓剩下的肌膚慢慢纖維化,嘴巴越來越打不開,而頸部的肌肉逐漸僵硬,更是她常常抱怨的重點。

每次談到這裡,她總說想要早點解脫,很多家屬會阻止病人談死亡的話題,可是作為一種解脫的方式,死亡的念頭很少會在病人的想法裡缺席,就像是一頂巨大的黑色帳棚,它是這麼清楚地擺在眼前,即使我們像個鴕鳥似地不想去看它,它依然在那邊。

通常我會小心而輕鬆地面對這個話題,因為病人是敏感而仁慈的,即使談死亡是病人自己的需要,可是她也不會強迫你。我問鄭阿姨是什麼樣的原因讓她會這麼想?「每天都這麼不舒服,活著很痛苦。而且又牽累女兒,把他們綁在醫院裡面,不能過自己的生活。」

陪著鄭阿姨去仔細地談談那些不舒服,是我第一件嘗試做的事,談她的感受,談她的難過。「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是我們可以為妳做的,可以減輕妳的不舒服?」也輕聲地跟她道歉,承認醫療的有限,沒有辦法很快地解決她的問題,「看到你的不舒服無法有效地被處理,我覺得很捨不得。」她抓住我的手,搖著頭說這不能怪醫療團隊。

疾病進展到某種程度,走動的能力、坐起來的能力、自我控制大小便的能力逐漸失去,當失去愈來愈多的時候,病人就會越想要證明自己還有用,可是在這種情況下能證明的方式會愈來愈少,想死,不想拖累家人就成為病人所能想到最後的方法。

我當著她小女兒的面問她說:「妳捨得離開這麼愛妳的女兒嗎?」「是啊,他們都這麼大了,不用我操心了。」雖然是面對著我回答,鄭阿姨的眼睛卻偷瞄小女兒的反應,看到女兒的眼眶泛紅,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我走了,才不會耽誤他們,好好工作,好好找個男朋友⋯」後面的聲音漸漸聽不到。

痛苦並不是兩三句話就能解決的,想早點解脫的話題仍然常常出現在我和她的會談上,我卻不擔心她會有出人意外的舉動。有時候她比較虛弱,沒辦法多說話,看到我的出現,鄭阿姨就會忍不住地笑起來,好像看到老朋友一樣,我也總是陪著她笑,做為我們這次探訪的主要語言。

那個感覺很溫暖,很親切,卻很捨不得她這樣。

最近一次看到鄭阿姨,難得的好精神,床推出來在客廳,小女兒陪在旁邊,我跟她寒暄之後,她給我比了比手勢,伸出食指,彎了幾下,然後翹起大拇指,我望著她微笑,然後問她要不要聽故事,鄭阿姨點點頭,我告訴她一個澳洲老太太等待死亡的故事,雖然她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好,可是時間還沒到,老太太就是過不了人生的彼岸,一切自有老天爺的安排,聽完之後,鄭阿姨仍然伸出食指,彎了彎,然後翹起大拇指來對我笑。

第二天我來到鄭阿姨的床邊,三女兒含淚低聲誦著經文,抬起頭來對我淺淺一笑,我輕輕地說:「阿姨告訴我她都不怕。」三女兒點頭說,昨天我和阿姨的對話小女兒都告訴他們了,她接著說:「這段時間或許是我們比較自私,把她留下來是為了多陪陪我們。」

我的淚水再也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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