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並不是安寧病房裡面最常發生的事,我們這裡仍然有一半以上的病人,在症狀控制穩定之後回家靜養,等待體力回復來迎接下一次抗癌的治療,然而目送病人回家的快樂每每比不上聽聞病人過世的傷痛,那麼令人記憶深刻,讓人心情激動,久久難以平復。
昨天我去探望王大哥,他看起來精神還好,坐在床沿,我伸手握他,他點點頭,我就在他身邊坐下,大嫂在我們對面,叮嚀著要大哥吃早飯和藥,窗外是個日式的魚池造景,水聲潺潺,陽光很好,享受了片刻的安靜,我說下次再來看你,王大哥又點點頭送我離開。
今天早上去看王大哥的時候,他已經在彌留室,我站在床沿低下頭來,默默地和他道別,和王大哥共同的記憶霎那間一起湧現,他的擔心、後悔、遺憾和無奈,在我心裡面揉合成奇異的感覺,雖然之前就知道他情況不好,我仍然很難接受他這麼快地就離開我們,昨日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陽光和今天的好像好像。
我察覺到心裡面空蕩蕩的,好像失去了什麼,情緒就這樣低低的,覺得提不起勁來,我知道這是我的悲傷,它會持續一段時間。
這幾年工作下來,有時候我發現自己會抗拒去探訪新來的病人,因為在這裡,我不斷努力地去交新的朋友,嘗試地要和他們分享心裡面的憂愁和喜樂,可是當真的成為朋友之後,他們卻常常不告而別,雖然我知道他們不是故意的,可是自己的心情受到影響卻也是真實的。認識新的病人代表有一天我又會失去他們,認識的越深,連結越強,失去的時候就越痛。
失落與悲傷是安寧病房工作很大的一部分,從病人發病開始,失落與悲傷的故事就不斷地在上演,病人的過世,不僅僅是家屬悲傷,連團隊人員也是,可是我們處理了家屬的,卻沒有人來處理我們這些助人工作者自己的。一個家庭可以用好幾年的時間來處理一件悲傷,然而我們在一年之內可能面臨上百個病人的過世,每個病人對我們來說都是獨特的,因此他們的過世也都是一件件獨特的悲傷,沒有辦法混在一起處理,因此平均下來,每一件悲傷我們只有一兩天的時間來面對,這一兩天我們仍然要工作,要上班,要面臨新的病人。
史考夫荷特(註一)提到關懷在助人專業裡面,是必須維持的基本品質。而關懷包含了三個要素(階段),他們是同理心的融合,去感受和接納病人、家屬的苦,到積極的投入,持續和不間斷的情感融合,最後情感分離,以充滿情感和正向的方式結束工作。這三個階段缺一不可,任何一個部分沒有做好,都會影響關懷的品質。對於安寧團隊來說,假如沒有足夠的時間和找到適合的方式來做好情感的分離,勢必就會影響下一次同理心的融合和積極的投入。而一旦關懷的品質無法維持,工作者要不是因為耗竭而離開助人工作,就是抽離情感而尸位素餐。
這也是別人常問我的問題,我們都照顧別人,那怎麼照顧自己?除了機構應該負起部分的責任,宣導和教育自我照顧的重要性,包括情緒的自我察覺和正向的情緒與壓力釋放;提倡並鼓勵休閒與休假,給予充足的時間脫離壓力的情境之外,我們也要隨時關心和體察自己的狀態,並且找到最適合自己的自我照顧方式,當我在病房工作一段時間,覺得自己沒有能量的時候,我喜歡到人多而愉快的地方,像是西門町或者東區,讓自己浸潤在健康和活力的氣氛之中,消磨一個下午,然後充滿能量地回來繼續投入工作。
當我們積極鼓吹安寧療護,提倡人性關懷的時候,假如關心的層面只有病人和家屬,而忽略對於團隊和自我的照顧,沒有給予足夠的時間來悲傷,沒有給予足夠的管道、支持或者技巧來發洩悲傷,那麼所謂的安寧療護也只是假象而已,自己都照顧不好了,怎麼來照顧病人和家屬呢?
(註一)劉小菁譯(民90),助人工作者自助手冊—活力充沛的秘訣,湯瑪斯.史考夫荷特(Thomas Skovholt)著,台北市:張老師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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