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指示依稀顯露在樹藤下,一條不寬的石子路蜿蜒進入一片樹林,五月春天的英國是台灣少見的那種新鮮的綠,連嫩葉篩落下來的陽光,也都感染了這種希望的生命力,光影撒落在一間乳白色的平房屋頂上,這是接待處,也是老師們的辦公室。再往林子的深處去,透過林木間的空隙,就可以看見一棟兩層樓的磚造建築,典型的英國風格,深色的外漆,帶點斑駁,這就是夏山。
英國的夏山和日本的荳荳學校並列,是台灣開放教育啟蒙的聖地。強調對學生全面的尊重,有自己決定要不要上課的自由,是夏山的一大特色。尼爾先生(Niell)在90年代初期創校,現在由她的女兒,柔依·雷得海得女士(Zoe Readhead),擔任夏山的校長,學生可以從五、六歲入學,到十八歲畢業離開學校。
柔依在這棟教育大樓的門口跟我們寒暄,確認了我們的來地,然後微笑地道了歉,原來她並不打算親自帶領我們參觀校園,卻找了幾個日本學生,以為我們來自日本。她說這裡也有很多台灣來的學生,會很樂意帶我們到處參觀,可是必須等到他們就要召開的自治會結束。除了寢室區和正在開會的大廳以外,我們可以先隨處走走。行程最後她會在跟我們碰面,回答大家的問題。
這次參訪是由盧教授帶團,英國部份的行程由段老師安排,筆者有幸是段老師的學弟,才有這樣的機會一同前來。隨團的大部分是幼教的園長和主任,都是長年投注在學童教育,有著豐富經驗的人士,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學習不同的經驗和想法,夏山竟然找了幾個學生,來帶領這樣的參觀活動,不禁令人暗暗的想,除了語言的便利之外,這樣的安排專業參訪,似乎有些不夠尊重。
學生們陸陸續續地進入學校大廳,開始他們一週兩次的自治會,自治會的目的在討論他們生活上的各種問題,訂出所有人同意的規範,共同遵守,在自治會裡面,不管是六歲的學生,還是三四十歲的老師或校長,大家的地位平等,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容侵犯的發言權,展現了也把兒童當作一個個人,個人的想法需要得到尊重的一貫精神。到目前為止,已經有三百多條的"校規"。這是夏山的另一大特色,今天剛好有這樣的機會,就有人提議是否可以列席旁聽,經過詢問,因為今天的議題涉及個人的隱私,不便讓外人參與。
對全校五十幾個學生來說,這裡的校園足夠他們活動,沒有正規的操場和運動場地,也沒有人工刻意保養的草皮,有的就是大樹下的綠地。學校的房舍看起來都有些老舊,教室內的陳設,也都顯得有些雜亂,尤其是理化實驗室裡面,用過的實驗器材,也都沒有清洗歸位,到處是一些漬印;圖書館裡面的書籍並不多,有些冷清,架子上空蕩蕩的。
筆者在一排平房門口請教一位學校的園丁,他說這裡是高年級的宿舍,這時正好迎面有兩個學生走過來,"你們不是正在開自治會嗎?"筆者問,其中一位說因為今天開會的內容有些無聊,他不想參加,所以就離開了,"不是每個人都必須參加的嗎?","那是個人意願,你可以隨時加入,也可以隨時離開。"他是從德國來的學生,全校的學生裡面,日本和台灣學生加起來就有將近三十位。再加上歐洲各國和美國零零星星加起來,也有十多位,來自學習壓力最大的台灣和日本的學生最多是在預料之中,反而是本地的英國學生在夏山的比例不高,這樣的數字讓人有些訝異,是因為夏山的教育理念不被英國當地的家長認同嗎?
雖然這個德國學生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可是並不怕生,"你們都不用上課嗎? "筆者試探性的問,"這裡的小孩子大概十二歲以前,都不會進教室去的。在這之後,有些人開始會想到未來,慢慢才有人願意進教室學習。"這樣的說法,以前只是在書本上看到,而且是出自一個教育者的說法,現在聽到一個青少年親口這樣說,他的話真像是一枚水球炸在頭上,一個在思想尚未成熟的小孩子真的能夠去思考自己的未來嗎?筆者曾經在國中教書,也在台北市少輔組輔導過青少年,一個很深刻的感覺是,跟青少年提起未來是一件天高皇帝遠的事,在父母的供養之下,不愁吃穿,未來是不需要考慮的,或者說未來只是一個禮拜以內的事情。然而在這裡,當孩子有完全的自由,沒有來自父母親的督促,沒有來自校方的威嚇,在一個完全沒有學習壓力下的環境的時候,夏山的學生竟然願意自己進到教室裡面學習,當我們完全信任一個孩子的時候,他們竟然會開始為自己負責,思考自己的需要,並且嘗試去完成。在台灣,很難有人會相信這樣的理念,甚至能夠產生這樣的思考角度。
將兒童當作一個成人,享有相同甚至刻意維護的尊重是英國社會的一大特點,在英國的兒童法裡面,有一個吉力克原則(Gillick principle),當小孩子有足夠的瞭解(understanding)能夠為自己的權益做決定的時候,父母親的親權(parental responsibility)就會開始縮減,以小孩子自己的決定為主。不僅僅是父母,連整個社會都要表示尊重。在英國的國家電視台(BBC)有個兒童醫院的紀錄片節目(documentary film),報導醫院裡面的每天發生的狀況。當病童需要開刀,進手術室的前一天,主治醫師會親自來為病童做說明,解答他的問題,並且徵得他的同意,當然用的就是小孩子能懂得話,雖然在旁邊的父母也可以提出問題,可是醫生是來和病童打招呼,親切地就像鄰家的叔叔或阿姨,而不是把他當作待宰的羔羊,與家長在旁邊用著各種小孩子無法瞭解的術語做說明,而完全無視於小孩子的焦慮和恐懼。
一會兒自治會結束,學生們開始到處走動,有四五個台灣學生願意當我們的嚮導,為我們做介紹。這裡的小孩子看起來很快樂,有些人關心地問小朋友們在這裡適不適應,剛來的時候不會講英文怎麼辦?小朋友說就是比手畫腳呀!久了自然就會講了。又有人問會不會想家啊?在這裡上三個月的課,就有一個月的假可以回台灣一趟,所以還好啦!我們似乎都太不信任孩子們了,不相信他們有照顧自己的能力,不相信他們有為自己思考的能力,小自家庭大到整個社會皆然,所以在台灣的孩子,每個都退化成我們所想像的樣子,被動、毫無目標、不在乎別人。夏山的孩子都很活潑,年紀大一點的孩子也有青少年該有的特質,喜歡跟別人不一樣,開始會去挑戰社會的規範,故意使用一些大人們不希望他們使用的字眼,做一些大人們不希望他們做的事,在這個小社會裡,假如他們的行為侵犯到別人,到時候會有整個社會的力量來約束,來制裁。當自己的行為造成的後果,需要自己去承擔,這時候就會多一些思考,多一些評估,多了一些自制。這樣環境下的孩子雖然有些也叛逆,但是並不壞。
柔依之所以安排這些小朋友帶我們參觀,是不是也是出自一份對兒童和青少年的信任?
有個台灣來的女孩,正值十二三歲,從她的穿著和神色,處處流露出一股叛逆的味道,在台灣一定是個家長、老師都頭痛的角色。她雖然沒有加入其他幾個熱心的孩子,為我們做介紹,可是她一直就在附近,甚至在最後和柔依開座談會的時候,已經不需要這些小嚮導了,她仍然全程坐在旁邊聽。她當然不會關心我們的話題,她是關心我們嗎?或者是她濃濃的鄉愁?畢竟要一個小孩子離家這麼遠,到這麼完全不同的地方,實在並不容易。筆者問了另一個大一點的台灣女孩,在這裡畢業之後,要回台灣繼續學業嗎?她說學業是要繼續,台灣可能沒有辦法,會去美國吧!在這裡的台灣孩子似乎已經註定免不了十幾年的漂泊,只為了免除台灣升學的壓力。
英國一九九九的督學評鑑(HMIInspection Report)在三月剛剛出爐,夏山面臨被迫停學的可能,主要的問題或許可以用陳院長的話來總結,跟五十幾年前的夏山比較起來,現在的夏山已經逐漸沒落,不但是硬體設備,還有整個的教育理念和想法,她已經完成了她那個時代的任務。儘管如此,筆者仍然贊同段老師的想法,教育的方式應該有多元化的空間,每個小孩子會有自己的方向和需要,究竟什麼是基本的智識能力,要學會多少國字,要懂得多複雜的數學運算,要有多豐富的自然常識,實在很難讓所有人有一個共同的標準,先不論學校能做多少的道德教育,至少在智識教育的過程中,不能扭曲了人格發展的正常空間。就像是夏山依然響著上下課的鐘聲,只是這樣的鐘聲有著不一樣的意義,在台灣它是一道嚴峻的命令,在這裡,它只是一句親切的提醒:夏山的孩子們,現在是上課的時間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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